
- UID
- 7443
- 帖子
- 21
- 精华
- 0
- 积分
- 31
- 威望
- 31
- 金钱
- 31
- 在线时间
- 6 小时
- 注册时间
- 2012-12-8
- 最后登录
- 2012-12-15
|
1#
发表于 2012-12-11 16:20
| 只看该作者
我在高原 《天堂云》跋
我在高原
温 青
玉树归来两年多了,好像还有不少东西留在那里。偶尔和一同在那里战斗过的战友们会面,酒桌上、聊天中,总是点点滴滴地不断泄露一些或激情或出神的片段。其实,那段日子里的故事,我并不愿意时常去回忆,仿佛那是属于高原的,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下来就恍如隔世,莫名地遥远起来,千山万水,不可触碰。
玉树自治州电信局赠送的那个智能手机界面里,活佛、喇嘛以及尼姑们的电话号码被放进了一个叫“玉树”的文件夹,已经一并送给了一个至亲的人,她偶尔会打开看一看,会心地笑一笑:“阿尼卓玛,多好听的名字,是不是一个美丽的尼姑?你还在联系她吗?”
两年多来,因长时间高原缺氧而造成的心脏不适,被很多朋友惦记。“左前分支传导阻滞”,一个专业的名词,我总是解释不清楚,只好借用一同去过玉树的医生告诉我的话:“不是什么大问题,也不需要刻意去治疗,其实现在的技术水平还不能够治愈,就当作高原给自己留下的纪念,一辈子带着吧”。
也许碰巧是同时赶上了一道年龄的坎,玉树归来之后,我的酒量明显下降,有时候刚喝几两白酒头就晕了,感觉与先前相比,酒量基本是下降了一半。所以,有时候,在酒桌上的豪情壮语半道上突然就蔫了,明显衰老的危机感让我开始迟疑,开始注意控制了。爱人经常说,以前我的火力一直很大,大冬天睡觉总是埋怨棉被太厚,但是从玉树回来之后,无论春夏秋冬,四肢一直是冰凉的,在我们单位暖气充足的日子里,她去买了个电热毯,而我竟然感觉到那枯燥的温暖还确实有用。
其实,在大地震发生前,我被抽调到上级机关参与编撰一套教育丛书,三个月的长时间加班造成过度疲劳,已经导致眼球出血,正在治疗期间,大地震发生,方舱医院开进了玉树。在快速开进途中,负责方舱医院宣传工作的战友由于高度缺氧和劳累昏迷倒下了。上级领导想到让我飞赴玉树,本单位了解我病情的领导又担心我的眼睛吃不消,正在协商物色其他人选的时候,我得知了消息,意识到这可能就是自己从军生涯中唯一一次上战场的机会了,如果失去了,自己当兵的历史就太平淡了。便当机立断,给一位自己熟悉的领导打电话请战,很快如愿于第一批抗震救灾人员轮换前抵达玉树,一直连续工作了八十多天,打破了从低海拔地区直接到玉树高原长时间连续工作的纪录。
我的人生好像就是从这里拐了个弯,一下子进入了高原地带。
这是一个陌生而痛心的世界,蓝天,白云,经幡和牦牛,高远、静谧而纯粹地俯视着一片天降的苦难。大地满目疮痍,清冷的玉树街头到处是断壁残垣,大地震带来的创伤,几乎改变了所有人的心境,黄色僧袍僧帽无法掩饰悲戚的情绪和容颜。我注定要遭遇这一切了,这是命运,这是一次幸运而危险的邂逅。
在这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我在极度缺氧的状态下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大自然对视觉和其它所有感官的持续震荡,而蕴藏于神圣玉树高原的无比虔诚和自觉献身的信仰更加震撼了我的心灵。常常看到一些满身污垢和泥土的七、八岁孩子以及衣衫褴褛、白发苍苍、年逾古稀的老者,他们一路匍匐叩拜,用身体丈量着尘埃,满脸安详和肃穆,以袒露的内心觐见每一座经幡下的庙宇和玛尼石堆。那些转动不息的经筒和照亮三尺阴暗的酥油灯,在雪山草原的怀抱里,为一群虔诚的人洗涤着灵魂。
在这里,我亲眼目睹了无数无私无畏的志愿者,看到了他们在高原缺氧的恶劣环境下超越极限,顽强地救援藏民,服务僧侣,照顾孤儿寡母。在玉树偏远山区创古寺所属的阿尼寺,修行者全部是尼姑,在这里义务提供医疗服务的女志愿者,是一名来自郑州中原区的退休医师。有一次,我在带领医疗队义诊时顺便给她送去了一些小食品,她激动地流出了眼泪。在她满含谢意的泪光里,我很心酸,其实送一点吃的东西和她在这里住帐篷每天给几百名女尼看病熬药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而她竟然会对我如此感激。一位年长的老尼告诉我,为了尼姑们的健康,这位志愿者在自己儿子做大手术时,也只回老家郑州陪护了不到四天,儿子术后的第二天就返回了阿尼寺。
在这座玉树有名的阿尼寺,一位名叫阿尼卓玛的尼姑,让我十分意外,一直心怀敬意。她来自陕西某师范大学,是一位二十五岁的漂亮大学生,容貌清秀脱俗,谈吐博学敏捷,口才流利出众,不仅引经据典地为我们介绍了阿尼寺的历史渊源,而且费尽心思地试图纠正一些人对于佛学僵化死板的偏见和误解。她看到我们不解和几近惋惜的表情,主动说她并不是遇到了什么挫折才出家的,而是因为大学毕业论文偶然选择了佛学研究课题后,就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她面对我们数十人,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对于藏传佛教、对于佛法流变的历史、对于玉树地域人文艺术的精髓,无不显示出一种娴熟、通达、敏锐的洞察力和发自内心的热忱。
后来,她经常往返于方舱医院与阿尼寺之间,为活佛和众尼姑求医问药,并以洁白的哈达代表僧众在重要节日慰问我们。每次合影留念,她都会拉住我们中间最为瘦小的男兵或女兵,留下一脸平静安详的微笑。她是最受欢迎的合影人选,方舱医院几乎所有的人都单独与她合过影,一种从容、淡定和超脱的神情,向每个合影者传递着内心的温暖和光明。
她说,在网上看到了我关于玉树抗震救灾的大量新闻消息,看到了我发在博客里的“天堂云·大美玉树”系列图片,非常喜欢、非常感动,她代表玉树人感谢我们的付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纯粹的玉树人了,这里已经成为了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家园。她全身心地融入,全过程地参与,这种感觉可以理解为高原的一种生命状态,她在叙述大地震时,那直面苦难、镇静而不屈不挠的眼神,具有可以抵达心底的穿透力。
这就是苦难之中的美好,所表现出来的强大生命力,可以带动所有的人对未来充满向往。
一个叫梅朵的高三女生,不幸在大地震中成了孤儿,高考前我们心理服务队为她和同学们做心理辅导,她一句话也不肯说,一直抱紧一本书不停地哭泣。一位老师告诉我们,她爸爸被挖出来的时候手里紧攥的就是那本化学书。我就拉着心理服务队的一位博士和她沟通,从如何解决化学疑难问题开始和她交谈,一下子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后来有几位女兵也加入了进来。从那以后,女兵们都和她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为了让她尽快提高成绩,我们方舱医院的几位博士硕士轮番为她突击辅导;为了让她不再为一日三餐分散精力,每次开饭时,她都是我们队伍中的一员。有一天,在吃饭时她告诉我们,要报考中央民族大学,将来肯定还要回到玉树、建设玉树,等我们退休了,要请我们经常到玉树看看,她一定会照顾好我们。
玉树结古镇有一个七十六岁的孤寡老人尹西拉毛奶奶,地震当天以血淋淋的双手扒开锐利杂乱的瓦砾,救出了九十岁的孤寡老人巴桑拉毛奶奶,已经断臂的巴桑拉毛老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尹西拉毛老人以风烛残年的肩膀扛起奄奄一息的巴桑拉毛老人,走一段歇一段,送到医院门口时便一起倒地昏迷不醒。抢救是同时进行的,医生已分不清谁是伤者了。出院后,我带领一群年轻的战友把大衣、馒头和棉帐篷送到她们相依为命的窝棚时,两位老奶奶老泪纵横,拉住我们的手一直不肯放。
就这样,我们成了一群奇特的忘年交朋友,两位老人一起给我们跳舞唱歌,绣锦旗,送哈达,摘采当地最珍贵的新鲜黄菇放进我们炒菜的大锅里。我们定期到她们居住的帐篷送食品和日用品、把她们接到方舱医院复查身体,一起吃饭、聊天、排练节目,她们几乎能够喊出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还留下了我们的通讯录,说一定会天天给我们诵经祝福。
有一段时间,我的血压一直降不下来,头疼心悸的严重缺氧症状难以缓解,两位老人步行几十里到寺庙里找到一位大活佛为我诵经,求到品质最好的野生红景天给我熬药……
现在,我有时候会突然想起,在玉树高原,有两位老奶奶正在虔诚地保佑着我,她们每天梳洗完白发就开始诵读的那些经文,肯定有一部分与我有关。
也许,那些神秘的经文具有安妥精神和信仰的力量,让我内心里时常隐现的焦躁与嘶鸣逐渐安静了下来。一段时间以来,我为玉树创作的长诗《天堂云》进展不断深入,总是从深夜临屏开始,到沉入睡眠结束。在离开玉树的两年多里,我虽然同很多人一样,一直在为生计努力着,但是内心里却开始对一些曾经颇为期待的结果不那么在意了。脑海里常常会再现高原的感觉,那些通灵的眩晕和明亮的透彻,好像随时都可以让我抬头看到天堂——
那么多飘荡的白云,满载着芸芸众生的期冀,而我,已经十分坦然地成了一个身在高原而轻盈无羁的人,不再着急凝成一滴雨水下坠到俗世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