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藏香料的催眠师》——写在吕宏成诗集《笔底沉香》出版之际
袖藏香料的催眠师
——写在吕宏成诗集《笔底沉香》出版之际
文/殷晓媛
我对吕宏成作品的最初接触,是在我们都在《大别山诗刊》论坛担任超版的时候。他的诗歌兼有变迁感和风月内蕴,以出离于宗教神话之外的神秘色彩为特征,意象独特绮丽,富有煽动力和先知主义的画面,将人带入洞天之境。我和吕宏成在此之后成为了默契的诗歌搭档,在2011年半年左右的时间中,写了大量同题诗。在吕宏成的这些诗歌中,诗歌传统的抒情模式被打破,相比于对自我内心诉求的描绘,他更愿意做一个站在文字的排椅之后的催眠师,遥远地注视着你,用他手中的幻象,娓娓道出上古与未来,星河与海洋,他口中的广袤、清澈和辽远令人向往,而这一切其实只是他的一个催眠把戏,他袖中的百里香、罗勒和罂粟籽,才是这一切秘境的发端。现在我想要把你们带入教堂,在那些远离俗世的座位上,让我们在管风琴声中,被他的诗歌催眠一次吧。
一. 无序的呓语抑或灵魂的启示
他的诗是纯粹的,也是在拐角处隐藏着必然密咒的。在情景铺陈和画面奔涌之中,往往一句画外音般的冷冷妙语,会打破澎湃的律动和脱缰的思维延伸。在我们的同题诗《伯罗奔尼撒》中,他写道:“在一名将士的姓氏旁/我批注道:‘即使你未死于马蹄/或免葬于大海/也不能活到今天’”在一个仿佛深深陷入史诗的时刻中,诗人像一位静默的判官,从时间的远处带来他对万象洞若观火的判词。又如“你要忘了血液的流速和岩石的温暖/拥抱林肯/他将转达我的口信/‘跨洋的马蹄声声,是昨夜不及融化的雨滴’”(《从北京到旧金山》)在这样的诗歌里,我们看到,历史人物或者时代符号,呓语或者缪斯附体一般,说出呓语般的句子。这样的呓语未必来自诗人自身,有时候更像来自于与两个角色成等边三角形的一个时空点,它的发声犹如不知何处照来的光线,令人感觉诡异而真实。又比如“杯中之物,是前世罹难的谷物/他们被镰刀割破喉管,在酿缸里挤出疼痛的结晶/此刻,他们与我对望,泪眼婆娑/如赶赴刑场的囚徒,留下最后的忠告/‘人间的朽木是秋风未及按下的琴键’”(《秋无饮》)这这首诗中,“罹难的谷物”在诗人以“饮”的形式自我催眠之时也成功地合上眼睛,吐露出他们饱含艰涩的灵魂中的萧瑟,他们的话,像偈语,更像警世之言。在诗人笔下,这些缄默或者长明灯般清醒多年的风物,被逐一催眠,吐露出令人惊异的秘密。
“靠近竹林的暖房里/有人篡改圣经/当他念道‘广袤的人间是天体的盛宴’/霜降便警惕地踏入门槛”(《深秋的筷子》)在这首诗中,诗人的半呓语半预言的断词甚至披上了圣经的长袍,具有了呼风唤雨的能量,甚至惊动了二十四节气。这也许可以诠释为诗人内心震撼的一种外化。在“众人皆醉”或者“众人皆醒”而自己醉卧诗歌神殿的时分,那些腹语般从他五脏六腑涌出来的话语,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二. 在自我与镜像之间
在吕宏成的诗歌中,“镜像”如同幻影一般,时常出没于篇章之间。这个镜像和诗人的内心,有时是对称的,有时是对立的,还有时候像一个镜面背后旋涡状的黑洞,吸收能量,拥有不可预知的密度和引力。
“我一转身/就看到你通白的体内渗出光针和魔音/如恒久之剑/收割了胸怀凡心的人”(《象牙的恒心》)这个“通白的体内渗出光针和魔音”,仿若精灵的影像,这个诗人一转身见到的银色轮廓,我们可以想到就像存在于诗人脑际的一个灵性、没有重量、不受制于地心引力的自我。在另一首诗中,对“镜像”的执念有了更直白的描绘:“她挟持迭迷香走进风暴/在燃烧的光焰中扑向自己/倒影吹弹可破”(《舞伴》)诗中的“她”飞蛾扑火一般,迷醉甚至死于燃烧的自我。这个镜像比前一首更富有能量,但这种能量是致命的,就像诗人对于诗的热情,执着不悔。
这个热烈的镜像将要走向何方?是纳西瑟斯一般日渐憔悴,还是走向升华?在这首诗里,诗人给了我们答案:“佩剑萧郎从他体内起身/如一滴水离开眼眸/让前尘旧路泛起波澜”(《<沧海,孤剑何处长鸣>之凌波微步》在这里我们看到,在前行的路途中,诗人不断弃掉蝉蜕般的影子,他体内的诗歌,越来越炉火纯青。我们看到他无数次犹疑之后毅然前行的背影,令人肃然起敬。
三. 三位一体:骑士、隐士、绅士
在诗人的众多诗歌中,他曾化身成为“用歌声勾兑月光三钱”(《风中之声》)的走夜路的人,也曾是“附身茶花女/控诉白夜,歌唱黑昼”(《歌剧院的幽灵》)的人,还曾是“快攀上去,把自己开成雪莲”的晚来的旅人。这些形象,或孤寂而高贵,或黑暗而魅惑,以至于作者容易迷失在他的诗篇中,辨不出哪一个才是他的真身。对于一个喜欢他诗歌的读者和搭档,我可以用“骑士”“隐士”“绅士”来概括他和他的“超我”在诗歌中的角色。“骑士”对荣誉和信仰的眷恋、忠诚与热烈;“隐士”的遁世、逍遥、疏离;“绅士”的精致、高雅、富于鉴赏品味。他们在他的诗中,有时相互客串,更有时三位一体,呈现经典的诗歌构架。
“今夜,在落凤坡/我手捧兽骨之樽,向星辰进贡忠良未尽的泪水/历史的潮水代替月光/掩埋了无人值守的证词”(《落凤坡》)在这首诗中,一位追缅历史英雄的热血男儿的映像跃然纸上。又如“他只关心稻田返青,市井稠暖/把所有看客视为寒士/从广厦唤入门下”运筹帷幄的“他”,招兵买马,只为一尽赤胆忠心。这些角色骁勇而忠贞,日夜驰骋在作者的文字里。而他们有时候也是静态的,思索的,比如:“椅子上的人,心怀三国/吞吐的烟岚淹没房间/他如水手,走向了大海”( 《椅子上的城阙》)当骑士深潜入他自己的内心,他便开始了内省、求索的步伐……这样的内敛,便走向了另一极点——“隐士”。
在诗歌《隐》中诗人写道:“她走下画板,割断尘烟/循入幕后,每有人谈及七月/就开始导演自己的影子”,这是一首看图作诗的作品,在画中,一位白衣女子站立在废墟的镜子背后。对于同一幅图,我当时写的诗题名为《万圣节恋人》,相比较而言,可以看出吕宏成逃离尘世熙攘,遁入幕后的情结。这种情结多以女性的形象承载,有时候也会是史诗般画面中的古典人物:“他在盛大的祭祀中复活/如一条鱼脱离了自己的视线/人声鼎沸,那么多灵魂/东倒西歪多像一场战争的败局……他躺下,变成清渠/从楚国一直流淌到今天/而在生活的洪流中/我如弃义的君王,失去了水性”(《五月,屈子回到干渴的故乡》)整首诗中弥漫的隐士情节从最初的悲怆演变成更高视角的嘲讽,那些“东倒西歪”的灵魂,是“屈原”眼中缺乏立场、冷漠麻木的芸芸众生,更是诗人眼中应当逃离的洪流。隐于林,隐于市,当你无法逃离内心的声音,你便用冷凝智慧的语言把它们缓节拍地吐露出来,这样又成为了第三种角色“绅士”。
我们另一首同题诗《八大胡同》,我的结尾是“两个游人身着/青花小袄,碾碎了它,放进葫芦/做药引,走遍了江湖,车上挂红布小旗/专治:愚鲁;淡泊;不解风情。”而他的结尾是这样的“用长长的发辫,拴住一个信使/上书:历史的体温,37.5度”相比“入世”而“劝世”,他把视角拉长到一个遥远的未来,像用长焦镜头拍摄的一组历史断面一般,富有真实的纹理感,同时又多了些化石的坚硬和淡定。我们可以把它看做一种“绅士”式的调侃,以文雅、富有内涵的眼光去进行诙谐的评判,可谓机智。在《<沧海,孤剑何处长鸣>之玉女心经》中他写道“我身披霞光,收集离散的耳语/有声轻曰:你是我大海上遗失的钥匙”这种将角色解离为“光”与“气”的嬗变,是一种绅士感的升华,令人感到仿佛大步流星离开之时回眸一笑的狡黠。
吕宏成诗风华丽奢靡,在纸醉金迷之际,总有一些点睛之笔如同来自天堂的冷光,唤醒扑朔迷离的读者,你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在荒原,周遭渺无人烟。原来刚才的一切景象,不过是在催眠中被他的步步为营的惊艳词句引导而走入的幻境。也许你会叹为观止,也许你会觉得,这一场禅语般的梦境是值得的,你甚至愿意和我一起祝福我们的催眠师,袖底的香料,和他流转四季的文字,常开不败!
12月18日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