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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3 23:15 编辑 [/i]

(五)

      青玉每天带着弟弟,热盼着父亲兑现给她的口头许诺,让她上学去。
     父亲的话,点燃了青玉心里的一个炽热的火种,这火种的灼烧让她痛苦,让她焦渴。
     青玉每天更殷勤地做事,似乎要用自己的努力来讨好父亲,来提醒父亲。她每天盼望见到父亲,一见到父亲就向他投去热辣辣的目光。可是父亲的眼光总是躲闪,总是飘忽。
     院子里的桃树飞谢了最后一片花瓣,又结出了满树毛茸茸的绿桃,而青玉上学的花蕾始终也没能绽放。
     青玉的心就渐渐地冷了。
     10岁的青玉文文静静的,总是默默地做事,好像不怒不争。但她心里有数呢,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丫头”,庄子上上学的“丫头”没几个,“上学”也许只是父亲一时激动而幻出的一个美丽的泡泡罢了。
      她更沉默寡言了,除了有时向上学的孩子投去一瞥又一瞥艳羡的目光,除了有时还站在学校的窗台下面望着教室,除了每天形影不离地带着弟弟,就再也没有了什么过人的表现。
      青玉的父亲何尝不明白女儿的心事?那天丫头的表现,让他意想不到,让他一个死灭了的梦在心中瞬间复活。
      他比女儿更能感受这梦啮咬心肺的痛楚。当年他自己是多么的热切!到桐城中学上学要翻20多里的山岭,他每周一趟,回家讨回一罐子咸菜,做一周下饭的菜。有一次他翻到山岭上,一不小心菜罐子滚落到了山脚,他就吃了一周的白饭,可这不算什么。最多的是孤身一人走到山岭上,雾气弥漫,看不清前行的路,密林深处不时传来鸱枭瘆人的怪叫,甚至有时还有狼嚎,十几岁的他常常吓得发抖,可这也没能动摇自己的热念。而因为最后交不起每学期三块多钱的学费,爷爷一把火烧了他的书,才让他彻底心死。他在山岭上呆了两天两夜,对着山林大笑大哭,家里人都以为他疯了,庄子上人也都以为他疯了,只有他自己认为他比谁都清醒,可是没有人相信他。大家都觉得他在山岭上中了邪,这直接影响到他后来的婚事,附近是没有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一个“精神病”,于是青玉爷爷在几十里的山外用三担玉米作聘礼,连哄带骗给儿子娶回了一字不识的青玉娘。
      现在丫头热辣辣的眼光不是和当年自己的一样?
      但眼下家里艰难呢,弟弟少不了一个人,青玉的母亲又要生了,丫头能帮不少忙。再说,毕竟是个丫头啊。父亲不能保证让丫头的书能读下去,与其让丫头承受着梦想半途夭折的痛苦,不如就狠狠心不让那个梦诞生。
      父亲看着怯弱不胜、干净清爽又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儿,心里很不好受,他躲闪着青玉的目光,想着用什么样的理由来糊弄一下青玉。
有一次,青玉领着弟弟迎面向着父亲走来,青玉看见了父亲,却低下了眉眼,父亲心里就一痛。他对青玉说:“丫头,等到我们在生产队不超支了,我就和老师说去。”父亲用的是缓兵之计呢,他家哪年不超支?
       可是青玉的眼睛却又亮了。 父亲的话让青玉又燃起了希望,她知道不超支了,就是要多挣工分。家里大人们都在干活挣工分,也许明年就不超支了,那时自己就能上学了。青玉就留了心,就想着怎样帮家里能挣更多的工分。
      转眼到了五月底,油菜、麦子都收完了,生产队号召打秧草(是给田里追的绿肥,只要是绿色的野草青蒿都可以在田里沤烂了做肥)。打秧草不是一块儿干的,是各家各户单独打,过秤称,以重量计算工分,庄子上的人男女老少都逮着了机会,疯狂地去打。
      青玉觉得帮家里挣工分的机会来了。她拎着篮子,领着弟弟,在地头沟边寻找秧草,一篮子一篮子打回家。青玉心里憋着一股劲,近乎疯狂,一天打下来,比小姑都少不了多少,家里人都没想这个文静的丫头这样泼。很快附近就难以打到了,青玉就带着弟弟上了一条大埂。这是一条一人多高的大埂,埂上是通向庄子的小路,埂下是生产队的麦地,麦子已经割了,那地里就剩了浅浅的麦茬和裸露的石头。可是那埂的半腰处却青蒿茂盛杂草丛生,似乎是被征讨大军忘却的边缘地带。青玉暗自高兴,她叫骏儿在路中间捉蜻蜓,自己俯下身子,一把一把从埂下够着秧草。有一棵青蒿长得特别高大,有好几斤呢,立在那里很招摇,青玉就想“这是工分呢”,就去拔,使劲地拔,青蒿没动,可是她自己却倒栽着一下子跌下了大埂,她的头碰到了石头上,血流如注,昏了过去。骏儿正在全神贯注捉一个红尾巴的小蜻蜓,突然听到“咕咚”一声,回头一看,不见了姐姐, 吓得大哭着就往家跑。父亲正好送一担秧草回来,骏儿哭着说不出话来,只拽着父亲的衣角跑向大埂。父亲从埂底抱起了青玉,用手摁住了青玉流血的窟窿,飞速地奔向医院,在路上,父亲一遍又一遍大声呼唤着“丫头”,青玉在父亲的怀里慢慢睁开了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爹,我能挣工分了。”父亲的心顿时如刀绞般的疼痛,他抱紧了青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的儿呀,爹拼了这条性命,也要送你上学去!”
       青玉终于如愿以偿走进了学校,但前提是带着弟弟一起去。父亲跟老师求了情,让青玉带着弟弟半途插班。
       父亲还费了很大的心从别的学校给青玉找到了一套课本,并用铅笔在封面上端端正正写了“石青玉”三个字。
       青玉把课本抱在怀里,贴紧在自己的心口,她觉得这是世上最神圣的东西,她要像珍惜自己的那个玉坠一样地去珍惜它,虽然她一个字也不认识,一个字也写不来,但她想我会认得,我会写来的。
       她决定从自己的名字开始写起,照着父亲写的字样去写。青玉像一个饿极了的人得到了一盆美食,一下子埋头进去,拔也拔不出来,下课了,她还在那写呢。她的手很不听话,铅笔比平时拿的扫帚重多了,也根本不知道笔画笔顺,照葫芦画瓢的三个字歪歪斜斜,缺胳膊少腿,但她不知道。
      老师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孩子与众不同,这时候批林批孔正如火如荼,孩子们大多只知道唱“打到林彪孔老二”,只知道疯玩,这个小丫头下课都在那写,真难得。老师就手把手地教青玉,一横一撇一竖一折,在田字格中间写,一个字有多少笔,一遍又一遍教。
      青玉终于写对了自己的三个字,而且越写越端正,她看着自己亲手写的端端正正的“石青玉”,无比骄傲,大声对在身边叠飞机的骏儿说:“骏儿,我不叫丫头,我叫石——青——玉!”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3 23:17 编辑 [/i]

(六)

     青玉上学快一个月了,上学似乎让青玉的话都多了起来。
     母亲中午上工前,常会拿了一绺苎麻,坐在一个幽深的巷子里搓麻线,用来纳鞋底的。巷子里穿堂风悠悠的,轻舔着大家的脸,很凉爽。青玉就带着弟弟,坐在母亲面前,给母亲劈麻,一面喋喋不休,话就和母亲搓的麻线一样长。要不就是说我们学校谁和谁打架了,要不就是背课文给母亲听,很骄傲地从第一课一路背下去。她讲同学名字多是大名:张光汉,王春生,尹兰舟----母亲可能只知道石头、二丫、三伢子-----母女俩常话不投机。有时母亲就问:“尹兰舟是哪个啊?”青玉就说:“妈,你真笨,尹兰舟都不知道!就我们学校尹兰舟啊!”母亲就会“扑哧”一声,道:“这傻丫头!”有时母亲也会黯然叹息:“上学有什么用哦,你外婆不是上过学吗?”青玉于是就顺着母亲的话竿子爬,缠着母亲说外婆,可是母亲总是欲言又止,闪烁其词,让青玉对外婆总不得其解。
        外婆听说青玉上学了,喜欢得很,叫人带来了一个书包,几个本子,一把铅笔。那书包是个奢侈品,淡绿色的棉布缝制的,外婆用做鞋用的布衬子(用碎步一层一层平整糊制,晒干后做鞋衬用的)做了底和边衬,使书包有棱有角,在书包的正面还绣了一棵灼灼的红梅。这书包让青玉很长脸。因为很多孩子根本没有书包,书常常到不了学期结束就衣衫褴褛,要不就像卷起的猪耳朵;即使有人有书包,那书包也多像癞皮的狗,缩头缩脑,耷拉着撑不起身子。青玉的书包于是就显得很大家闺秀的样子。
       每天早晨,青玉拉着弟弟,有点雀跃着去上学。
       从家里到学校经过一个柳树林,这是庄子上人到小河那边去的必经之路。林中柳树粗壮,树冠以下显得空疏,而树冠却浓密得看不见太阳。这种柳春天开花,柳花像一条条柔软的狗尾草穗,夏天这草穗就变成了一串串绿色的翅果,像无数耳坠在风中摇动。早晨的时候,柳林特别凉润,鸟儿在树顶啁啾,树干上趴着蝉蜕,树底下往往落着柳树的翅果。青玉来到这林子里,就带着骏儿流连一番,或追着鸟声去寻鸟,或拿棍子去捅蝉蜕,有时候捡起柳树翅果挂在自己和骏儿的耳朵上,姐弟俩再摇头晃脑地去学校。
在路上,青玉往往也有事做。路边人家的墙上常刷着石灰标语,“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反对右倾翻案风”“以后山坡上要多多开辟茶园”----这些标语都是烂熟于心的,青玉如认得其中一个字,往往就像钓鱼一样,拎起了一串,于是她就顺着墙一路地念过去,自得其乐。不久骏儿也熟了,姐弟俩比赛似的,哇啦哇啦洒满了一路。
        青玉的学校其实不能算是个学校,借用的是私人的四间草房子,两两隔开,一边是一到三年级的教室,二三十大小不一的学生;一边是四到五年级的,人数更少。课桌是用石头水泥砌的,凳子是各家带的;黑板是一块大木板刷上了黑墨。只有一个老师,下放的知识青年,在本地成了家。老师近视,黑框眼镜,眼镜一条腿用胶布裹着。他说话和本地音不一样,被当地人称为蛮老师,孩子们也喊他“蛮老师”,真姓反倒没人喊了。
蛮老师每天先给低年级上课,高年级孩子自习。上课也是一个年级上一段,语文和算术隔天上。学生一天能听三个年级的课呢。课堂作业也少,当堂完成,当即批改。老师在讲台上改作业的时候,孩子们就一窝蜂地围着他,甚至压在他的背上,大嚷大叫着要分,要对勾。蛮老师好脾气,并不生气,从不打人。
       蛮老师给高年级上课的时候,低年级就自习。这时低年级就热闹了,男孩子们像一群欢蹦的小猪,你撵着我,我压着你;或者叠纸飞机,满天飞;或者打宝,纸叠的有正反面的方块,玩的人用一个去砸开另一个,砸翻了身就赢了去,输没了就扯书撕本子,赖皮的就扭打在一起。女孩子本来不多,有几个比青玉还大,她们口袋里装着小石子,自习的时候就扎堆儿玩石子,有的带有旧袜子拆的线团,竹筷子削的针,学打毛线,织一条裤带子一样的东西就是大成就了。
       青玉是插班,和同学们还没有很熟,也不喜欢疯闹,自习的时候更怕骏儿被别人推倒了,就常带着骏儿坐在教室最里边,没事干,就写字。她并没有感到学习有怎样的压力,老师教的少,学的也浅,背课文不在话下,很多没上学前就会背。写字练了练,很快比三年级的一些学生还写得好。蛮老师有时还给她开点小灶,算术也跟上了,“打倒林彪孔老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子也会唱。
       自习的时候,有的孩子看到了她,就巴巴地跑来:“石青玉,帮我把字写了,我给骏儿捉知了。”青玉就帮他写字。青玉写的字能得高分呢,渐渐地不少孩子都要青玉写。骏儿常被他们带了去玩,有的为了巴结青玉,还会贿赂骏儿一个纸宝,或者一片山芋干。有时候晚上回家,甚至还会从骏儿的口袋里掏出刚生绒毛的小鸟来呢。
       青玉最佩服的是三年级的尹兰舟。
       尹兰舟不太像其他孩子,他也玩,也打宝,放飞机,但总是很干净,从不用衣袖抹鼻涕。他有书包,是解放军用的那种帆布包,比青玉的好像还神气。最关键的是他作业都是一百分。青玉觉得他太厉害了,有点仰视他了,回家后老对母亲说:“我们学校尹兰舟-----”母亲耳朵都起茧子了。
尹兰舟本来对低年级学生不屑一顾。可是他发现这个插班不久的石青玉看起来很顺眼,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还有专门擦鼻涕的手帕,连骏儿都比那些脏猴子干净。尹兰舟就对青玉另眼相看了。有时青玉帮人写的作业写不完,尹兰舟就主动来帮忙,有一两次还给青玉挡驾呢,他挥舞着拳头,将几个硬要青玉写作业的小子吓了回去。
       青玉就愿意和他说话,散学了也喜欢和他一起走。有时青玉和他一人一手将骏儿拉在中间,唱着走回家。尹兰舟家比青玉家远,在另一个山脚下。上学的时候有时他也等在柳林里,等候着青玉一起去上学。
       有一天尹兰舟很神秘地对青玉说:“石青玉,我家有许多小人书,你愿意到我家看吗?”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3 23:21 编辑 [/i]

(七)
      青玉正领着弟弟兴冲冲地走,听了这话,一下子站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尹兰舟,好像他的脸上开了一朵花。
     “什么叫小人书啊?”“就是,就是----”尹兰舟好像一下子也下不出定义来,急得直挠头,“就是小人书呗!”
     “有图画的,”“讲故事的,可好看了。可是我爹不准我往学校带。”
     “和老师教的书一样吗?”
     “不一样,好看多了!有孙悟空、猪八戒,还有哪吒闹海!你——去吧?!”
      尹兰舟热切地看着青玉,希望她能去。他家有不少小人书,他自己看了很多,感到快乐无人分享,他希望能与青玉分享呢。
      青玉有点迷糊:“猪——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尹兰舟一个劲地怂恿。
        青玉从没见过什么小人书,听都没听过,她见过的唯一的书就是自己的课本,小人书是怎样的书呢?青玉看着尹兰舟热切的眼睛,心里充满了好奇,想立即就和他去。
       她拉着弟弟跟着尹兰舟向前走了几步,可是她马上又站住了,母亲会让她去吗?青玉想到了曾经遭母亲的那次打,就犹豫了。再说尹兰舟家虽说不远,但具体在哪,她根本就不知道。她长这么大,只去过外婆家两回,其余的都是在自己的庄子上,就像一头绕着磨道拉磨的驴,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自己庄子的磨。
       她犹豫了一会儿,对尹兰舟说:“我回家和我妈说一声,明天告诉你。”于是很有点遗憾地和尹兰舟分了手。
       青玉心事重重,柳林里的蝉儿鸟儿再也引不起她的兴趣了,她拉着弟弟急急地往家赶。
      母亲挺着大肚子,正坐在暮色里拆一些旧衣服做尿片。
     青玉有点急不可待,“妈,尹兰舟家有小人书!”
  “哦。”
  “妈,尹兰舟家有许多小人书!”
  “哦。”母亲心不在焉呢,头也没抬。
  “妈,尹兰舟叫我去他家看小人书呢。”
  “哦。”
  “妈!”青玉看着母亲根本没在意自己的话,很着急,突然加重了语气,吓了母亲一跳。
  “这丫头,干什么?”
  “我要去尹兰舟家看小人书!”
  “不许去!丫头家家的,混跑!”母亲一声断喝。
        母亲的话似乎在青玉的预料之中,她委屈地快要流泪了,但还是撅着嘴没有再说什么。
        青玉从小听惯了家里人不许她这样不许她那样的话,尽管每次都很委屈,但小孩子忘性大,每次很快就过去了,家里人都夸她听话呢。
        可是这次青玉似乎很有点耿耿于怀,小人书成了她心头的一个虫子,这虫子不时地拱着她,让她的心痒痒的,让她赶也赶不走,摆也摆不脱,做事也显得没精打采。晚上睡在床上好久,脑子里萦绕的还是“小人书,小人书-----”
        青玉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尹兰舟已经等候在柳林里。他看到了青玉就问:“石青玉,你妈同意了吗?”青玉低着头不说话,尹兰舟已经明白了。他挠了挠头,突然说:“笨!不能想个办法吗?你下午上学带个篮子,就说放学去挑野菜。”又对骏儿晃了晃拳头,“骏儿,不许说出去,小人书也给你看。”两个小人儿怀揣着一个大秘密,决定依计而行。

       青玉第一次走进尹兰舟家的时候,看到尹兰舟家满满一竹书架的小人书,惊讶地眼都直了。她从来都不知道,老师教的书之外还有这样的一个书的世界。
        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房子和青玉家的房子没多大区别,同样暗淡低矮,地面凹凸不平。但不同的是有很多书。四面墙,有三面各放着一个大书架,满满的书;另一面墙放的是矮而长的竹书架,也是满满的书,不过比大书架上的书小。一张简陋的桌子靠窗摆放着,桌子上还有一个奇怪的蓝色圆球,长在一个架子上。尹兰舟把那球用手一抹,那球就在架子上急急地转着。青玉的眼光就顺着那球转,连坐在书桌旁的尹兰舟父亲,青玉似乎都没注意到。
      “这叫地球仪,地球就是我们脚下的这个球……”有一个声音说道。
       青玉这才抬起头来,看着那说话的人,她猜想这可能就是尹兰舟父亲,就甜甜叫了声“大伯”,可是一面又狐疑地看着地面,“我脚下没球啊……”
       “嗬嗬嗬!”尹兰舟的父亲大笑,“孩子啊,好好读书,把这些书都读完了,你就什么都懂了。”
        青玉都有点晕眩了,她的庄子上没有谁有过这样的书,更没有地球仪。所有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闭眼睡觉,睁眼醒来,一天天,一年年,都是这样。有不少人尤其是妇女,一辈子都不知道山外是什么,可是没有人觉得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呢。
        小小的青玉此时还不会有多么深刻的意识,她还不会意识到尹兰舟无意中为自己开启了一个通向另一世界的大门,她只是本能地对尹兰舟心存感激,本能地对书充满着渴求。
        多年以后,她每每回想自己当初的这个奇特而宝贵的机遇,都禁不住感到庆幸。
        尹兰舟的父亲叫尹光明,本来是部队的一个文艺兵,立过功,转业后在县城新华书店工作。
        他对书似乎天生有一种偏嗜。一个月30多块钱的工资一大半都花在书上,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为此,尹兰舟的母亲和他闹过很多次,但总也拿他没办法。文革开始,书店首当其冲,“封资修大毒草”都要销毁,尹光明偷偷地藏了一部分,送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老家,书店只有了“红宝书”。有一年夏季暴雨,书店的一个仓库进了水,他冒着危险进去抢书,一个大书架砸了下来,砸断了他的一条腿,当时医疗条件有限,落下了残疾。因为是拯救“红宝书”受伤,上级予以嘉奖,允许他病退,让他大女儿顶替了工作。他自己回到了老家,离群索居,读书为乐。
他别的东西看得都轻,唯独视书为命,也是因为不敢招摇,所以书从不轻易借人。好在在这样的山村里,也没多少人去借他的书。尹光明对儿子读书,要求也是极严的,要不折不画,看完收拾整齐,决不允许把书带到学校去。
         儿子多次和他说起石青玉,也求过多次,他才同意青玉来家看书。当清秀干净的青玉第一次来到尹光明面前,甜甜地喊了声“大伯”的时候,尹光明眼前一亮,他觉得青玉比自己的儿子气质还好,心里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他很热情地从竹书架上选了一本《鸡毛信》,让青玉去看,并告诉青玉:“孩子,你可以来看,但千万不能说出去!”
        青玉现在每天散学后就去尹兰舟家看书。
        她带的篮子在上学途中野菜几乎就挑满了,见到青色的就揪进去,反正喂牲口的,大人们并不严格检查。尹兰舟也帮忙,菜篮子成为坚守秘密的很好的工具。
       只有一次差点露馅。那一次青玉贪看书,误了时间,野菜只覆盖了篮底浅浅的一层,眼看着交不了差,尹兰舟跑到自家的菜园拔了半畦白菜充数,结果两个孩子都受到了各自母亲的严审。青玉的母亲尤其审得厉害,都不准青玉上学了,说她上学了还变坏了。还是尹光明预知不妙,瘸着腿跑到青玉家解释白菜是自己送的,才让这个秘密得以继续。
       骏儿也得到了姐姐和尹兰舟的很多实惠和吓唬,也不说。青玉就能看很多的小人书了。
      她常常和尹兰舟头碰头地看书。很多字认不得就问尹兰舟,尹兰舟不认识,尹光明就是老师。
        青玉知道了《半夜鸡叫》《高玉宝》《刘文彩的斗》,知道了《地道战》《王二小》《刘胡兰》,知道了《西游记》《三国演义》甚至当时为禁书的《封神演义》。
       青玉觉得刘胡兰真了不起,那么小却那么英雄,毛主席都表扬她“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呢。每当看到帘儿帽子的鬼子,青玉都忍不住要说声:“该死的日本鬼子!”可是她又疑惑,“日本是啥啊?”尹光明就扳着地球仪指着一个小小的扁豆荚一样的图形给她看,又指着一个大公鸡一样的图形给她看,还告诉她地球上有很多国家,那蓝色的地方都是海水。青玉觉得太神奇了,“海水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又问“我们大队在哪儿?”尹光明就叫她和尹兰舟一起在大公鸡里找,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尹光明就说:“世界太大了,你们好好读书,将来你就能看到海水了。”青玉就对石冲大队以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有一次看到哪吒自杀了,青玉哭红了眼睛,惹了尹兰舟好长时间的笑话,尹兰舟故意大叫:“石青玉,我要洗脚,你那眼水还有吗?”
        尹兰舟是她最好的交流伙伴,两个人常为书中的是非美丑争论不休,有时连尹光明都参与进来。在尹兰舟家的小书房里,一个大人两个孩子静静读书的画面成了很长时间定格的画面,而骏儿则常常在院子里叠纸飞机,自顾自的飞。
        青玉每次看完书都自觉地帮着把书整理好,见到事也抢着干,小书房的地几乎都是她扫的,干干净净。尹光明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常常主动担任老师的角色,教着儿子和青玉读书,尹光明感觉到活得有意思多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玉比她同龄的孩子超出了很多,进步得让蛮老师都惊讶不已。到一年级学年结束考试,青玉也考了两个一百分。蛮老师觉得这孩子再在低年级就是浪费,征得青玉父亲的同意,第二年开学的时候,直接让她上了四年级。青玉又和尹兰州在一起上课了。
       青玉的母亲在这年秋天生了个妹妹,这次家里人都没给外婆家报喜,母亲在床上歇了三天就下地干活了。青玉每天要抽时间给妹妹洗尿片,要摇着哄着妹妹,比以前更忙了,但她感到快活。
      过年的时候,青玉的爷爷突然说要带青玉去拜年。在青玉的印象中,爷爷从没这样过,平时爷爷和自己说话都少呢,怎么会想起来带自己去拜年?青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有点惶惶,似乎很怕这一天的到来。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3 23:26 编辑 [/i]

(八)
        山村的新年就如一条营养不良的狗,尽管可能瘦骨嶙峋,但主人远程归来,它还是头动尾摇,尽显欢快的劲儿。
        年前半个月,家家户户打扫洗涮,已经忙忙碌碌,虽然房子再扫也还是破旧暗淡,衣被再洗也许还是缀着补丁,但这些都影响不了人们对年的好情绪。
        门联是一定要贴的,不贴就意味着这家前一年死过人,要不然不吉利。买的红纸,大多请蛮老师写上字,不考虑内容,只要有字就行,没多少人认得。也有少数让自己的读书的孩子写,自然的童稚体。极个别的人家贴上红纸,再用碗口抹上墨,扣上几个圆圈,也算是对联。
再就是家家都要想法买上两三斤猪肉,全家年夜饭中好好吃一顿,连这都办不起的,说明这家前一年的日子混得不咋样了。这里有句俗语呢,“要想吃,望三十”,除夕大吃理由充足,没人说是不会过日子,大人孩子都盼着。不少人家也会煮上一盆鱼,但那很少吃,山里人家鱼本难得,还要博“年年有余”的彩头,不到十五过后,那鱼都是做来客的陪菜,不许动的。
       初一早晨,家家准备“开门炮”,买不起长挂的,就买粗大的“震天雷”,这个孩子是不敢放的,大人去放,一个炸开来,门板都震得哗哗响。新年就在此起彼落的“震天雷”的吼叫中晕晕地登场了。
      青玉和骏儿都换上了新衣服。青玉今年只有一双新布鞋,衣裤都是去年过年做的,年一过就收起来了,今年拿出来依然新崭崭的。青玉早晨起来,比平时更精心地梳好头,戴上了母亲买的两支彩色蜡纸花。平时由母亲收着的玉坠也拿了出来,戴在新衣服外面。骏儿全身簇新,是爷爷平时上山挖草药卖的钱做的,紫红色灯芯绒到膝的小大衣,黑灯芯绒裤子,鞋子却是一双锃亮的黑半高筒橡胶靴。这靴子价格不菲,在这个村子里极少见到的。骏儿是爷爷的心头肉,爷爷心甘情愿起早贪黑挖草药为骏儿买这靴子。尽管是晴天,靴子还是穿在骏儿的脚上,很耀眼,很有气派。银项圈也明晃晃得戴在脖子上。
       两个孩子打扮停当,一起来到爷爷房里,给爷爷磕头拜年。
       爷爷正坐在床沿上,一看这两个孩子一身新,唇红齿白,粉妆玉琢,从心底都笑出声来,老脸开成了一朵菊花。他一把把骏儿拉进怀里,在骏儿额头上鸡啄米似的亲了几口,摸出一个小红纸包,里面是一张一元的压岁钱,骏儿手里扬着纸包欢快地跑了出去。
爷爷再回过身,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站着的青玉,青玉一年个子冒了不少,显得亭亭玉立。爷爷似乎有点吃惊,他问:“丫头,几岁了?”
    “我11了,爷爷。”
    “啊,倒11了?真快!丫头长大了啊。来,爷爷也给压岁钱。”爷爷从口袋里摸出两个五分的硬币,递到青玉手上。青玉满心欢喜,因为这是爷爷第一次给她压岁钱。
      她握着钱朝外走,爷爷却在身后叫住了她:“丫头,初六,爷爷带你到林大爷家拜年!”
    青玉本来满心欢喜地准备跟母亲说“爷爷给钱了”,听了这话却一下子愣住了:林大爷是谁啊?干嘛要带我去呢?还有谁去?爷爷怎么没说带骏儿去?一连串的问题如一团雾,缠绕了青玉,让她忽忽不乐。青玉从来没跟谁一起拜过年,爷爷突然说要带她拜年,她就觉得不太正常,但不正常在哪儿,她也说不清。
      她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母亲正在灶口烧锅,青玉挨到母亲身边有点没头没脑的问:“妈,林大爷是谁啊?”
    “这丫头,你怎么知道林大爷?”
     “爷爷说,带我去拜年呢。”
      “哦,那就去吧。林大爷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呢。你爷爷把他看得比你亲大爷还亲。”
      “我不认得他!我不去,行吗?”
      “叫你去你就去,别惹你爷爷不高兴。”
      青玉知道不去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去吧。青玉自己在心里劝慰着自己,爷爷八成是喜欢我才带我去的呢;骏儿也许还小,跑不动路的;也许爷爷随口说着玩的,到初六爷爷就忘记了……
        青玉一个年都没过好,她不时地焦虑着拜年的事,她盼望爷爷忘记了自己说的话。可是初六一早,爷爷就对家人宣布:“今天我带丫头去林家。”爷爷准备了两包糕点,叫青玉用书包背了,带着青玉出了门。
       青玉跟在爷爷身后过了柳林,过了小河,又踏上了一条上山的小路。
       小路在一大片竹林的中间,崎岖曲折,忽隐忽现,两旁是直立枯萎的蒿草,露水早打湿了青玉的新鞋。青玉很害怕竹林里会突然跑出狼来,她紧跟着爷爷,一步也不敢落下。除了林子里传来的不知名的鸟叫,剩下的就是爷孙俩的沙沙的脚步声。
        这地方会有人家?爷爷该不会要把我给扔了吧?青玉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站住了,喊了声:“爷爷!”
        爷爷正走得气喘吁吁,黑棉袄的扣子也解开了,他回过头:“丫头,怎么了?走不动了?”
      “快到了,还有两三里,走过了这片竹林子,林大爷家就在林子的尽头。”
     “你林大爷,好人呢。”
     “他怎么住在山上呢?”青玉不解,因为大多数人家都在山脚下。
   “不住在山上,他就不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了。当年你太爷爷手里,我们的家产大呢,这片林子,这片山,都姓石。你林大爷是我们家的长工,你太爷爷给他在这深林里安了家,就是为乱时好有个去处。也幸亏有你林大爷,我们小时候闹土匪、跑鬼子,一躲就躲进你林大爷家。你林大爷忠心事主呢,自己不吃也要给我们吃好。解放的时候,‘解放’你晓得么?你林大爷把你太爷爷藏在他家,一藏就是好多年。要不藏,你太爷爷肯定没命了,外人都以为你太爷爷跑了。唉,那个时侯,人见到我们都躲呢,谁敢惹祸上身?你林大爷给你太爷爷养了老送了终,这一切还要瞒得紧紧的,多难啦……丫头,我们不能忘了人家的恩!……”
      青玉听得有点惊奇,这比小人书的故事还有趣,这林大爷真是我们家的恩人呢,爷爷说的对,我们不能忘了人家的恩!青玉没有了刚才的害怕,她觉得跟着爷爷去拜年很应该,她紧跟在爷爷的后面,脚步也轻快多了。
       青玉和爷爷来到林大爷家的时候,已经小半晌了。
       林大爷见到了,一把抱住了爷爷,声音都有点颤抖,“老弟,你可来了,老哥哥我想你啊,快家里坐!哟,这是丫头吧,这么高了。”
一个清癯的老人,留着一缕山羊胡子,看样子比青玉的爷爷大十来岁,胡子都激动地一抖一抖的。
      青玉爷爷也同样激动,这老哥俩打小患难之交,感情非同寻常呢。
      进了屋,林大爷一迭声地喊:“虎子,虎子,快给你石爷爷上茶,再把那米糖拿给你妹妹吃。”一面又吩咐家里人准备午饭。
应声从里屋出来了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中等个子,虎敦敦的,黑黑的面色,嘴唇很厚,喊了声“石爷爷”,倒了两杯茶 ,又用葫芦瓢装了小半瓢米糖放在桌子上,就准备退出去。
      林大爷却叫住了他:“虎子,把糖端着,带了你妹妹去玩。”虎子端过了糖,眼睛望着青玉,青玉靠在爷爷身边,怎么也不肯离身,爷爷就笑道:“这丫头,认生呢。”也没再勉强。林大爷就抓了一把糖放在青玉的手上,说:“也好,也好,就让你妹妹在这玩。”
虎子出去后,老哥俩话匣子就打开了,说的都是从前,青玉就当故事听。很多人名,很多地名,青玉都不知道,但很多事青玉觉得和小人书上说的差不多。

        比如说:哪一次土匪打劫,全家都跑到林家来了,可是青玉的一个姑奶奶睡在摇篮里没来得及抱。土匪抢了家里的东西,还放火烧房子,大家在远远的山林里看到家里起火了,都说“糟了”。等土匪走后,家人飞快下山,救火,找孩子,却发现孩子被抱在院子里的板栗刺上,土匪也动了恻隐之心呢,可是孩子满脑勺都是板栗刺。
       比如说:一个国军营长请老太爷打麻将,手枪就放在桌子上,开牌就他说了算,“小鸡啄一饼”开牌,八倍子钱。一晚老太爷家产输掉了四分之一。
比如说:闹鬼子,家里有一个太爷不幸被捉了去,正大冬天,鬼子脱光了他的衣服绑在树上,往他身上浇水,浇一次结一次冰,等到鬼子走了,那太爷早成了一根晶莹的冰柱……
       俩人说着说着,就唏嘘感慨,如同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有时忍不住还闪出泪花来。青玉听了却犯糊涂:爷爷家不是地主吗,地主都是坏的,都是汉奸,都和日本鬼子勾结,小人书上都这么写的,怎么还会被鬼子欺负呢?林大爷是长工,长工都恨地主,怎么林大爷不恨爷爷呢?青玉觉得好多事她想不明白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家尽其所能摆出了四样菜,最显眼的是一盆鸡,林家把报晓做种的一只大公鸡给杀了待客。爷爷和林爷爷边说边喝酒,酒是很烈的“苞谷烧”,供销社打的,二斤酒差不多见了底的时候,两个老头脸上都现出酡红,说话也不利索了。爷爷就舌头打滚地说:“老、老哥,你不听、不听我的话,要不然你重孙子都有了,我那三闺女配、配、配得上你林家。”林大爷也大着舌头:“说、说什么话儿,老、老弟,那样我还能叫你老——弟?差、差辈儿了。这丫头,我、我喜欢。”
      青玉正低着头吃饭,听到这“这丫头”三个字,一下子头就大了,她似乎明白爷爷带自己拜年的目的了,爷爷难道是要把自己交给那个叫虎子的黑黑的人?这怎么可能?青玉觉得爷爷简直不可思议,自己才多大呀,怎么办?怎么办?青玉再也没心思吃饭了,她放下了碗,悄悄拿了自己的书包,准备随时逃下山去。
       爷爷却大声喊:“丫、丫头,过来,把你那玉、玉坠解下来。”
       “我不!”青玉毫不含糊,斩钉截铁。
      爷爷一愣,酒也醒了一半,他看着青玉,似乎不相信那话是青玉说的。
     “你说什么?解下来!”
     “我不!我就不!”青玉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用手护着自己的玉坠,一步一步朝门外退去。
     爷爷恼羞成怒了,他踉跄着扑过来,一手拧住了青玉的脑袋,一手就去摘那玉坠。
      青玉哇哇大哭:“这是我外婆给我的,你不许拿!”
       她挣了几下,没能挣脱爷爷,眼看着玉坠就要被爷爷摘去了,情急之下,她一口咬向了爷爷的手,爷爷一疼松开了,手上已是鲜血淋漓。
爷爷正想着怎样惩罚这个丫头呢,青玉已经大哭着头也不回地冲向了下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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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2][color=#999999]刘光荣 发表于 2012-5-14 11:52[/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7240&ptid=22083]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url][/size][/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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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7 19:32 编辑 [/i]

(九)

       青玉背了自己的书包,一手护住胸前的玉坠,只顾拼命地向山下跑去。仿佛身后正追着一匹恶狼。竹林在耳边刷刷地飞过,她却置若罔闻,脑子里什么也不会想了,也不知道害怕,只知道凭着惯性拼命地向山下冲去。
       青玉跑出了老远,爷爷还怔怔地站在林家门口,似乎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其他人也都呆呆的,似乎也没明白。等到虎子他妈看到爷爷的手鲜血淋漓,张皇着找布给爷爷包扎时,爷爷才一甩手,“嗨”了一声,“怎么会这样?”也不和林家告别,抬起脚向着青玉的影子追了去。
       爷爷的酒醒了大半,他跟在青玉的后面并不紧追,他看到青玉吓成那样,心里也不落忍,都怪自己老酒噇多了,“你这个老不死的,就贪嘴,看把个孩子吓的!”他自己咒骂着自己。可是转念一想:“这丫头,平时蔫头耷脑的,还敢咬人!”手背火燎燎的疼,爷爷又禁不住狠起劲来,似乎要把青玉捉住,狠狠惩治一番才解气。
       下山远比上山快得多,不多时,青玉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家门口,她满脸的汗水和泪水,脸色苍白,脸上被竹枝扫划的几道血痕还渗着血水,可是她不知道疼。她直着眼睛,气喘吁吁。家里人看她这样都吓了一跳,母亲迎了上来,忙问怎么了,青玉并不答话,直着眼睛,无神地看着大家,身子却像一条空麻袋,顺着门帮,软软地瘫了下去,——她晕过去了。
      母亲吓得双手发软,一下子嚎啕大哭,她伸着手想去把青玉抱起来,可怎么也抱不起来。还是父亲比较镇定,忙掐人中,大声呼喊,大家七手八脚揉搓,好一段工夫,青玉气若游丝,慢慢醒了过来,“哇”一声,把中午吃的饭菜全吐了,整个身子却痉挛似的颤抖着。大家看到她醒来,稍稍心安,父亲忙着去找医生,母亲则把青玉抱到床上,给她喂了几口温开水。
      爷爷到家的时候,母亲不问情由,一肚子怨气全撒向了爷爷。“她爷,丫头不是我前娘后晚带来的吧,跟你出去一趟,你就要了她的命了,你干脆就拿刀杀了她吧,省的白费粮食!”“就是一条小猪,你也不能那么狠……”
      爷爷给噎得半天不说话,本也是自己理亏,只好抽着烟生闷气。
     奶奶却看不过眼了:“你说这是什么话!她爷是故意的?丫头当初许给林家不是大家的心意?你不知道?人情大似债,头顶锅都卖,何况一个丫头!只不过这丫头是小了点,身子又弱,我们也不忍心啦,哪个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心疼?她爷不心疼?可是有什么办法?”
       奶奶也抹着泪,两个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惹来不少看热闹的邻居,大家劝的劝,叹的叹,原先不晓得有这回事的都知道了,一时风风雨雨,传得沸沸扬扬。
      赤脚医生给青玉打了针,开了药,几天后青玉能起床了,可是人瘦黄了一圈,呆呆木木,毫无精神,眼睛尤其不太转动,甚而至于连头都不会梳了。家里人都说:“这丫头丢了魂了。”母亲暗暗抹泪,恨不得自己替了青玉的病。打针吃药都不管用,还是用老办法,叫魂吧。在当地遇到疑难杂症的,都用这办法。虽然当时要破除迷信,但民不告,官不究,大家都能理解病患家人的心情,宁信其效。母亲端着一碗白米,奶奶跟着打着一个火把,夜深人静的时候,沿着青玉逃回家的路一路叫过去,叫一声洒一粒米,叫到林家门前再顺原路一路叫回来。“丫头啊,我的儿哟,你别怕哈,你回家来,娘带你睡觉啊……丫头啊,我的儿哟,你别怕哈,你回家来,娘带你睡觉啊……”春节的时候半夜天气特别寒冷,母亲喊魂的时候多带着哭腔,声音随着彻骨的夜风传得老远,格外瘆人。听到的人都叹息不已。
      林家的人也当然听到了,几个晚上了,林大爷都睡不着,他在黑暗中端坐在自己的门前,看着山下竹林中闪闪烁烁慢慢移动的鬼火一般的火把,心里很不好受,那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叫魂声,更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初六事情发生后,初七林大爷就带着礼物去看望青玉,青玉家人依然客客气气招待了他,没有任何其他言语,倒是杂七杂八地听到了乡民们的一些议论,有说石老爷子真够义气,做人就要这样,哪能过河拆桥呢?也有人说林家不地道,这两个孩子明显不般配,丫头太小了,逼出人命,鸡飞蛋打……
       林大爷心里堵得慌,他没想逼谁啊。他对石家的感情那是百分之百真的,从不掺半分儿假。虽然自己曾经只不过是他家的一个长工,但老太爷把自己当人看,没有老太爷,也就没有他今天的一家人。他心里早把老太爷当成了父亲一般,给他养老送终那是应该的,他甚至感激老太爷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这个从不知道有父有母的孤儿有了为人子尽孝道的机会,只不过他这孝道比别人艰难一点罢了。他没想凭借这个作为资本来逼石家还恩,他的本意是想两家亲上加亲,让这份感情永远传承下去。石家也有这意思,当初虎子出生的时候,石家的三闺女也随后出生了,石家和他说了几次,要把虎子和三闺女结成娃娃亲,是他自己执意不答应,他和石老爷子是兄弟,这么一来,不就乱辈分了么,他能这么糊涂?他放了话,实在想结亲,等你家有了孙女再说。青玉出生的时候,两家都欢天喜地的,这个意思心照不宣,虽然青玉比虎子小了十来岁,可对这山里人家来说,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两家打算现在把这个事定下来,再过个三五年,就可以成亲了。本是好事呢,可是现在好事竟然变成了这样!
       林大爷坐在黑暗中,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要说呢,这个丫头的确可人疼的,虎子也不小了,在这深林中,给虎子重说一门亲事绝不容易,林家不提出来解约——其实也没有约,石家是绝对不会提出来的,他深知石老爷子的为人。可是丫头的表现明显是不愿意,如果自己一再坚持,怕是要送了这丫头的小命!真要这样,自己还是人吗?如果再背上以恩逼人的骂名,将来出门怕是要用猪肚子套着老脸了。林大爷不觉地捻下了一根胡须,疼的打了个寒战,他望着山下渐行渐远的火把,似乎下定了决心:宁愿让虎子打光棍,也不作这个孽!
       可是用什么方式来挽回这个局面呢?
       给青玉叫魂依然每晚都在进行,按惯例要叫上七七四十九天。据说四十九天是个极限,四十九天后,患者还不能康复,那魂就永远丢了,不能回来了,人也就成了活死尸了。青玉的家人现在别的都没深想,现在只一门心思想丫头康复,还回那个干净清爽娴静灵气的丫头来。只要丫头好了,还送她去念书。至于其它,走一步看一步吧。
      叫魂大约进行到了第七天,正月已经过了十五了,一个双日子,林大爷又一次来到了青玉家。老人家大约走了很远山路的缘故,脸色显得红润,胡须飘飘,格外矍铄。他对青玉爷爷说:“老弟,丫头是因为到我家才得病的,看来我家那个方向对丫头不宜,我心疼啊,也有责任!麻烦你办几桌酒席,请一请乡邻,我要正正规规地认丫头做我的亲孙女,——给丫头冲冲喜!老弟啊,我要和你抢孙女了,从今往后丫头就是我嫡亲亲的孙女,其他一切都不谈了!”林大爷显得有点激动,眼睛里闪出了泪花。
       青玉爷爷早打锣听音,他紧紧握着林大爷的手,眼睛里也滚出了热泪,说话都有点哆嗦了:“老哥!我、我要告诉丫头,她林爷爷永远是她的亲爷爷!只是,只是,我怎么对得住你啊……”
        正月二十二,早春的天气暖和和的。青玉家摆了六桌酒席,稍有头脸的乡邻和亲戚都请到了,青玉的外婆也来了。全家办喜事一般,正式行认亲大礼。上午十点多钟,林大爷斜背着个包裹来到了。选定吉时,鸣了鞭炮,林大爷和青玉爷爷端坐上座,青玉穿了一身新,被家人引着, 在下首的蒲团上,合规合矩地给林大爷磕了三个头,再叫声“爷爷”,那“林”字已经去了,表明是亲爷爷了。林大爷则打开包裹,拿出里面的一套新衣服作为礼物。
      中午吃饭,开席的时候,林大爷端着酒杯,高声对大家说:“各位乡邻亲朋,我林家有福,遇到石老太爷和我的石兄弟,他们对我有大恩哪,没有他们,哪有我林家?青玉这小丫头,我看着喜欢,早就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看待。现在她生病了,老汉我不怕大家笑话,要正正规规认她做亲孙女,给她冲冲喜,盼望她的病能早点好。好在我石兄弟不嫌弃,让丫头认了我这个爷爷,我高兴啊,为石林两家一代接一代的情义,大家共同干一杯!”六桌响了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干了杯中的酒,接着开怀畅饮,气氛热烈。人们离开桌子,纷纷到主桌上给林大爷和青玉爷爷敬酒,两个老头的脸渐渐地又酡红起来。饭后,似乎所有的人都呈现出一点醺醺的醉意。
        开学的日期已经过了,蛮老师来问过一回,得知青玉病了,帮着青玉报了到,领了书,嘱咐青玉静养,身体好了就去上学。
外婆住了几天,成天陪着青玉说话,哄着青玉多吃,想着办法给青玉调换口味。青玉渐渐地脸红润了起来,眼睛也亮多了。到正月末的时候,青玉又能把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脸上渐渐地有了笑意,有时候外婆给她说笑话,她能咯咯地笑出声来。看来,上学是不成问题的了。
      很多人都说,叫魂真灵!青玉丢在竹林里的魂,恁是被她母亲坚持不懈地唤回来了,还是亲娘好啊,丢了多远的魂,亲娘一唤,都能回来。也有人说,不对,还是冲喜冲的好,人逢喜事精神爽,魂也赶热闹呢,遇到喜事,自然魂灵归窍。还有人说,瞎说什么呀,丫头是小孩子家家的,身体基础好,歇一歇,打了针,吃了药,自然会好的,迷信的事也信得?
     青玉到底什么原因康复的,谁知道呢?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7 19:08 编辑 [/i]

(十)

       外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陪着青玉说话。她说了一个笑话,青玉咯咯地笑得很大声,外婆用指头轻轻戳了一下青玉的额头,道:“小鬼头,你真厉害!比你外婆还厉害!不许再阴着了,你要去上学了。要记着,一辈子都要记着人家的好!”
      青玉似乎被外婆说中了心思,脸红了很长时间。
      这件事自始至终,青玉似乎表现出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敏感,实在是因为这样的事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山村屡见不鲜,大家都见怪不怪。
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在她邻近庄子上发生的。
      紧邻的庄子基本姓钱,有一个叫钱自有的,40多岁了,年轻时有一个相好,两人私下里海誓山盟,可是最终那女子还是嫁到了山外。钱自有混了一年又一年,成了光棍一人。
        那女子过得也不如意,丈夫窝囊得奇特,生了几个孩子,日子过得有今日没明日的。她越发的就想起钱自有的好来,觉得自己耽误了钱自有的青春,致使他绝后,越发过意不去,总想对他有所补偿。在钱自有三十六七岁的时候,那女子勉强丈夫同意,把个7岁的女儿过继给钱自有做女儿。
       钱自有把那女孩儿在肩上架回了家,当做眼珠子一般珍爱。那时家家饭都不周全呢,钱自有总想办法让那孩子吃好,没有菜就用猪油拌饭。女孩儿从糠箩跳进了米箩里,很快就像水催生的豆芽似的,呼呼地长。大家都说这孩子有福气呢。
       可是十三岁上,女孩儿肚子就大了起来,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不久她就生了个男孩,生的时候难产,差点送了小命,一个大队的人差不多都知道。
大家议论纷纷,经久不息,可是多数人也都觉得顺理成章。
       据说女孩儿也抵死反抗过,钱自有架着柴堆,扬言要烧死她,还扬言要杀了她全家,女孩儿才害怕顺从了。
       青玉上学的时候,那女孩儿常蓬头垢面,抱着小男孩,远远站在教室外面,看着下课的学生疯闹,有时毫无顾忌地敞着胸乳孩子。青玉看到了,就觉得她很可怜,夏天桃熟了的时候,青玉还给过那小母亲几个桃呢。
       爷爷说带青玉去拜年,青玉就很狐疑。待到听到两个老头酒后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青玉基本上就明白了爷爷的用心了。那个小母亲的形象不可抗拒地钻入脑里,让她害怕,让她战栗,她似乎看到了自己沦为小母亲的样子。多可怕呀,决不能那样!青玉死命地逃回家后,更从奶奶和母亲的争吵中得知了原委,也验证了自己先前的揣测。她该怎么办?家里人会允许她怎么办?从小到大,似乎没有什么事是自己能左右得了的。青玉一下子感到孤独无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办。不过,她并不很害怕,该来的,她躲也躲不过。“哼!”她对自己冷笑了一声,“大不了,把一切都还给他们,怎么来,还怎么去!”
       青玉就打定了主意,她有了死了的心了。人在失意时,总容易想起失意的事。青玉每天就痴痴地想她从小到大的一件件不如意,原初没当做一回事的,这时候都夸大了;原初没有因果必然的,这时候都成了别人有意安排的了。青玉觉得她成了一个弃儿,没有人喜欢她,没有人在意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怨甚至恨家里所有的人,尤其恨那个林大爷,恨虎子。打针,吃药,有什么用?叫魂?哼,叫得回来才怪呢! 青玉每天恍恍惚惚的胡思乱想,无视于家人为她所做的一切,甚至把药扔了,饭也不正经的吃,只是一味地糟蹋自己,想死了干净。
        后来发生的事才让青玉始料不及呢,她没料到林大爷会用这种方式体面地解决问题,更让她感动的是,周围没有一个人提及那场根本不存在的婚约,大家一说她生病,都有意说她是丢了魂。青玉的小脑袋就开始重新高速运转起来,对于这事中的每一个人,她就努力地想他们的好,一想起大家的好来,她的心就热热的,母亲和奶奶深夜的叫魂声,更让她忍不住流泪了。青玉为自己先前坏坏的想人家感到不好意思,也为自己还没死成感到庆幸。如果自己当时就在山上一头栽下去,不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吗?真后怕!
        外婆来了之后,每天和她说不少话,不外乎是哄她开心,教她明白事理。外婆善于把道理放在故事里,青玉就很容易入耳。外婆说的最多的就是: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人都是好的,要懂得感恩。更关键的是,外婆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把戏,她语重心长地说:“青玉,你可别太糊涂,你才多大呀,外婆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看看你娘,都快急疯了。病在儿的身,疼在娘的心!你再没心没肺的,外婆可不答应了。”
    外婆要走的时候,青玉已经彻底好了。经历一事,青玉像一个蜕壳的蝉,虽然可能不免疼痛,虽然可能还露着嫩嫩绿绿的肉体,但毕竟是长大一点。青玉似乎昏沉沉地睡了一觉,这时完全醒了来,全身都透着轻松。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的活!
      二月二,一个晴朗的天,阳光亮得有点晃眼,院子的桃树似乎鼓起了花骨朵,润润的,有点蒙蒙的绿意。青玉细心地梳好了头,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背了自己的书包,招呼着骏儿上学去。
        开学已经半个多月了,青玉的课程落下了好一截。本来嘛,她从一年级跳到四年级,虽然在大课堂里也上过二、三年级的内容,可是基础毕竟薄弱。她未免有点心虚。
      第一天去上学的时候,尹兰舟显得比青玉还激动,他趁着课前的时间高声对青玉说:“石青玉,我给你补课!”青玉才稍稍心安。
可是,尽管她有心理准备,上算术课的时候,蛮老师讲的四则运算还是让她如堕雾中,她听着听着,脸上就显出迷茫焦躁的神色来。
      蛮老师也注意到了,他也担心呢,青玉病了一场,自己又有点揠苗助长,这孩子能跟得上来吗?下课时,他跟青玉说:“青玉,让骏儿去低年级跟着上学吧,你要努力把课程跟上来。”青玉就拿了个干净的本子和一支铅笔,哄着骏儿去隔壁的教室,还叫原来一个二年级升三级的老叫青玉写作业的大孩子帮着照看,她就一门心思听课、补课了。
      下午上学,尹兰舟早早等在柳林里。他一见到青玉就迎了上去,拉了青玉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个花花绿绿颗状东西来,塞进青玉的手里。
青玉仔细一看,亮晶晶的,像纸又好像不是纸的包装,觉得有点新奇。
      “这是什么呀?”
       “糖!玻璃纸的!我姐买的!”尹兰舟有一个姐在新华书店工作,过年的时候买的糖,他舍不得吃完,一直给青玉留了几个,糖在口袋里焐了好长时间,都快化了。
      青玉从没见过这样的糖,更没吃过。她接过糖,看着尹兰舟好一会,觉得心里热热的,觉得外婆说的话真对:“人都是好的。”她掰开一颗,把糖塞进了骏儿的嘴里,却把那玻璃纸展开,细心地舔着,真甜啊!舔干净的玻璃纸晶晶亮的,透明得照得见人,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泽,真好看!青玉就把玻璃纸小心地抹干净,弄平整,再小心地夹在课本里。
      尹兰舟看到青玉满足高兴的样子,也很高兴,感觉那糖比自己吃了还甜。
      尹兰舟和青玉一边一个拉着骏儿上学去。尹兰舟对青玉说:“石青玉,现在不要说挑菜了,你就和你妈说,散学了老师留着你补课!我要把你落下的课都补上来,然后再去看小人书!”
        青玉就跟母亲撒了个小谎,说放学后蛮老师留着补课,就每天跟着尹兰舟去了他家。尹兰舟能着呢,像个小老师,把青玉落下的功课补得有板有眼。不仅如此,二、三年级的部分知识也顺便补了。尹兰舟还拉来父亲作裁判,要和青玉比试呢。他叫父亲出题,他和青玉一起考试,常常两人不相上下。尹光明常暗暗地佩服青玉,觉得这孩子真了不起。
    有时不补课,他们就看小人书。顺着竹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看去。有时看完一本后,尹光明就布置他两写作文,尹光明给批改。尹光明给青玉的作文打分常比尹兰舟高,尹兰舟尽管不服气,可是他对作文不像算术那样拿得准,却也找不出父亲偏心的证据,只是发狠地对青玉说:“下次我要超过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间,柳绿了,花红了,山朗润起来,一切都显出一股蓬勃的生气 ,似乎睡梦中都能听见草儿拔节的声音。青玉也觉得自己在呼呼地成长,摁也摁不住,身子悄悄地发生了些变化,她既迷惑,又有点兴奋和羞涩,有时看到小人书上有些男女的情节,她禁不住会面红耳热,朦朦胧胧地觉得不好意思,可这只能埋在心里,决不能和任何人说,尤其是尹兰舟。
     那件事后,家里大人们更加觉得欠了林家很大的人情,全家不约而同地认为,一定要想办法多挣点钱,寻机会帮着把林家从山上挪下来,如果有机缘的话,再帮虎子寻门亲。
     爷爷一有空就上山挖药草。青玉每天中午上学前,还会帮爷爷整理草药。赤根,苍术,桔梗,沙参,黄连,山药....很多种,要分门别类,做不同的处理,柴胡要去根,摆整齐,暴晒;麦冬要一颗颗摘下来,洗净晾晒;桔梗是要刮皮的;百合要煮熟了晾晒....那百合煮熟后很好吃,面面的,甜甜的,煮熟后晾在簸箕里,常被骏儿吃瓜子一般,一抓一口袋,不到晒干就所剩无几。爷爷尽管心疼,但也并不生气。
      父亲和叔叔偷偷从山上割来荆条,去刺后编成畚箕或篮筐,卖了换钱。一对畚箕能卖八毛钱呢。这都是晚上就着煤油灯干的,常常要干到深夜。
        奶奶养了七八只母鸡,那鸡蛋除了骏儿和爷爷能吃几个外,其余的都攒了起来卖钱。她每天忙忙碌碌,一大家人的三餐和家务,还有青玉的小妹妹,七八个月了,正是放不开手的时候。奶奶有时看到青玉放学了,就抱怨似的嚷:“丫头,我的书生大小姐,把你妹妹抱去!你要不上学,多好啊!”这时,青玉就低眉顺眼地抱着妹妹,哄着妹妹,而当妹妹睡着了,她腾出手来,就赎罪似的抢着干事,生怕奶奶恼了,不让她上学去。
        青玉的两个姑姑,大姑已经出嫁了,小姑和母亲每天干完生产队的活后,就去打猪草,捡柴火,家里养了两头正长膘的半大的猪,每天要不少猪食。而一大家人生活用的柴火,更是不小的任务,母亲常累的端着碗都打瞌睡,很少和青玉有什么话说,青玉似乎又无足轻重了。但现在的青玉能懂,她有时还为偷到尹兰舟家看书感到愧疚,如果不去,能帮家里干不少事呢,可是她又抵不住那书的诱惑。于是就在其余的空闲里尽量多干事,全家人的衣服都是她清早洗的,洗好晾好衣服,忙好该忙的,她才上学去。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一年多,有一天爷爷挖完草药回来,有点兴奋地对家人说:“叫她奶点一点家里有多少钱,都拿出来,好事来了!”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6-3 10:47 编辑 [/i]

(十一)

      爷爷是趁着大家吃午饭的时候说这个话的。
      当时爷爷面露喜色,和骏儿像往常一样,已早早地坐在桌子上首,他们从来不须自己盛饭。奶奶揭开锅后,首先给爷爷和骏儿各盛了一碗白米饭,一个小瓦碟子蒸的鸡蛋,也特地放在爷爷的一边。
      每天的饭并不是能尽着吃的,常常只煮半锅米饭,饭头上要蒸着山芋、南瓜之类的杂粮。除爷爷和骏儿外,其他人都要先吃杂粮。就这能让大家吃饱,都不容易了。出力干活,常年见不到什么荤腥,谁不能吃个三五碗?二叔正大小伙子,似乎就没有真正饱过,因此吃饭时总比别人来得迅猛。奶奶给爷爷和骏儿盛过后,还没转过身来,二叔已经拿着大碗,从锅底铲了一碗的锅巴,再象征性地在碗头放些南瓜、山芋,奶奶照例咋呼呼地嚷:“臭小子,瞧你的出息!”但二叔装作没听见,一溜烟地去桌子上夹菜。
      乌黑的桌子上只有两样菜:一样是爷爷和骏儿的鸡蛋,另一样是一大瓦盆蒸的烂腌萝卜。这萝卜是当家菜。每年秋季萝卜上来时,差不多各家各户都要尽其所能腌制 ,常常要吃到第二年萝卜上来,接不上顿的,就连那腌萝卜的汤也是下饭的佳肴。开春的时候,腌萝卜就烂成了糊糊一般,泛着绿绿的颜色;夏天味大,难免生虫,奶奶每天蒸的时候都要费心捡掉,有时眼神不好,烂萝卜里就浮着白白的小条状物。除非来客或过年会买点猪肉,还有夏季蔬菜多的时候能增加点花色,大部分时候这烂萝卜都是独统天下的。大家也习惯了,照样吃得很香。二叔端着大饭碗,对那鸡蛋瞅也不瞅的,只是拿筷子从大瓦盆底捞那还成团的萝卜,堆在碗头上,离开桌子,坐在门槛上埋头吃。
      盛饭挨次来,出力干活的先盛,落在最后的常常是青玉。有时青玉还没上手,二叔的第二碗又来了。不过二叔对青玉还是很谦让的,总是先让着青玉。
      大家都四散着埋头吃呢,爷爷已放了碗,语气有点上扬地对大家说:“都听着,叫她奶点一点家里有多少钱,都拿出来,好事来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青玉尤其心里咕咚咕咚的,生怕爷爷又要生出什么花样来。
      爷爷就说:“要400块钱,她奶先去看看家里有多少。”
      奶奶满腹狐疑,但又不敢违抗,只得三口两口扒完碗里的饭,起身去拿钱。她抱来了一个黑亮的小匣子——这是奶奶当年陪嫁的梳妆匣,现在成了奶奶的保险箱——开了几层锁后,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硬币和纸币。大家辛苦的积蓄都在这了。生产队几乎年年超支,不是父亲偷偷想办法,是积不下这钱的。但是这事不能张扬,反对投机倒把,割资本主义尾巴呢 。好在毕竟天高皇帝远,只要不招摇,没人告发的。
      奶奶就喊:“丫头,过来,帮着数!”
      青玉放下碗,移走了饭桌上已经空了的菜盆,在桌子上分门别类数了起来。不大的工夫,数目已经清楚了,一共二百七十八块三角二分。其实奶奶早知道数目的,她私下里数过很多次呢,哪天支出了多少,哪天收入了多少,她全在脑子里,比记在账本上还清楚。要用的钱,是一分都要计算的,只恨一分钱不能掰成两半花。她也曾想过把菜里多放点油,或给骏儿和爷爷买点肉吃,但一想这钱有大用处,就忍了心了。
爷爷略微的皱了皱眉头,离400块还有距离呢,得想办法了。他就对奶奶说:
     “留下那零的,把275块包起来。你们都听着,这钱我拿去给虎子去说亲。我挖药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他佩服林大爷的义气呢,愿意把自己的闺女说给虎子。不过他家遇到了难处,要400块钱。我下午就上林家去,估计林家也没什么钱,你们先想想那空缺的怎么办。”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了,都显出欢喜的样子,青玉尤其放了心。
      奶奶把钱包好,递给了爷爷。匣子里可怜兮兮地躺着剩余的几个毛票子和硬币,奶奶看着自己苦苦看护的宝贝转眼间就没有了,不免有点落寞,但这钱早就作了这样的打算,也就没啥说的了。
     爷爷就揣着钱上了林家。
       原来,林大爷当初对这事的处理,赢得了不少人的称誉呢。在这样的山村里 ,穷点没关系,但人要做得正,“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脸都不要,那还叫人吗?有人就说:“有那样的爷爷,也就有那样的孙子。虎子这孩子错不了!”但一想到林家在那样的老林里,有人即使有心也望而怯步了。
虎子的事成了青玉全家人的心事,尤其是爷爷,简直着魔了。他遇到什么靠得住的人,总托人给虎子说媒。他和人介绍林家的时候,总把两家的渊源从头儿说起,青玉的插曲倒是隐去了,只说林大爷怎么忠心救主,说到最后,总能让人竖起大拇指,但能给虎子说成媒的极少。
     有一天爷爷在山上挖药,遇到了一个年龄相仿的老头,一叙得知,那人是相邻的叫江冲的大队的,在另一个大山沟住,和爷爷的石冲隔着一座山,姓江。
     爷爷和他在荒山上遇见了,格外感到亲,两人互让着抽着旱烟,由草药就渐渐谈到了林家。爷爷把他多次向人宣说的内容有意无意地再说一遍,原也没指望有收获呢,哪知道那老头对爷爷说的极感兴趣。并且说:“这个林大爷,义士呢。我倒想见他一见。”爷爷也更来了劲头,不挖药了,带着那老头就去了林大爷家。
      到了之后,那老头笑道:“就在这里啊,离我家近呢,从这翻山,七八里就到我家了。”
      林家难得来客,热情招待,几乎倾其所有。江老头也是性情中人,也并不客气谦让。酒后,饭后,三个老头高谈阔论,大有相见恨晚之势,眼看太阳快落山了,爷爷和江老头才起身告辞。
      路上,江老头就对爷爷说:“老哥,借着酒劲和你说句话,这林家是个好人家,我有一个闺女,21了,我觉得和虎子那孩子般配。不过,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儿子也相了个媳妇,女家要400块彩礼,我办不起,就指望这闺女了。我那闺女孝顺呢,她知道她爹的难处……”
       爷爷没料到江老头会说这样的话,一下子激动得连声答应:“行!行!我给你们做媒,只要闺女愿意,什么条件你尽管说!”
       爷爷就揣着钱去林家报喜去了。
       林家没料到江老头的到来还有这等好事,自是喜不自禁。不过400块太难了,他们哪儿找去?家里翻箱倒柜,50块都不足。
       爷爷将带来的275块给了林大爷,怕他们难为情,只说是借给他们的,不够的,家里孩子们在想办法。林大爷明白爷爷的心,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眼睛红红的。
       后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那女孩儿和虎子见了面,对虎子没意见。秋后就结了婚。女孩子嫁过来那天,爷爷在林大爷家喝得酩酊大醉。父亲和二叔轮换着把他背回了家。
        日子总是水一样的流淌,在大家都积极营谋虎子的婚事的时候,青玉更显得无比轻松,她一如既往,上学,看书,干家务。只是比以前多了一样事,那就是督促骏儿写作业。骏儿正式上学一年级了,小家伙蛮横得厉害,在家里也是没人能说得了他的,稍有得罪,就能把家里的地滚得干干净净的。父亲和母亲有时拿了细棍子想要教训,可是棍子还没上身,爷爷奶奶已横眉竖目,只得作罢,骏儿于是就更加肆无忌惮。不过骏儿非常在乎他姐姐,青玉的话就是圣旨 。骏儿如果不听话,青玉就吓唬说不带他玩,有时和尹兰舟两人轮番教训他,骏儿就被治得服服帖帖。每天放学后,青玉照例带着他去尹兰舟家,青玉看书,骏儿就被安排写作业。写完后青玉检查,不合格就重写;写得好,就随便给什么奖励。骏儿的学习在青玉的督促下也很不错。
       骏儿才不敢得罪姐姐呢,姐姐要是不带他玩,就坏了。从小到大,他都是姐姐的尾巴。除了睡觉——骏儿和爷爷奶奶睡,其余的时间他都是和姐姐在一起的,他不敢想象姐姐不带他是什么样子。
       骏儿感觉跟姐姐最快乐的是夏天有月亮的夜晚,姐姐是庄子上孩子们的头,她总能把一伙孩子组织起来,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丢手绢,跳房子,捉萤火虫,躲猫猫,老鹰捉小鸡。这些游戏并没有人教,孩子们不知怎么就会了。最好玩的是“卖狗”。大家排着队,跟在姐姐身后唱:“好大月亮好卖狗,卖了铜钱打烧酒,走一步喝一口,歪歪倒倒来到王大妈妈的家门口,大妈妈哎,你家要不要小花狗?”有人就答“要!”那么就从队伍里挑出一只“小花狗”来,被挑出的“小狗”则要出列大声叫:“汪!汪!汪!”惹起一阵欢笑,再继续唱下去。唱词可以稍有变化,“王大妈妈”可以换成“李家奶奶”“张家爷爷”的;还有喝酒的动作,“小狗”不情愿咬人的动作。孩子们排着队边唱边舞,可能走完庄子上每家每户,有时乘凉的大人们也会答一声:“要!”或“不要!”,清脆的欢笑就在宁静的庄子上回荡。当最后一只“狗”卖完,月亮就上了中天,孩子们假装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迈着歪歪扭扭的步子,一身汗地回家,往竹床上一躺,那睡意就水一般涌来上来,推也推不醒。
       这样的游戏孩子们做过很多次,不厌其烦。骏儿最喜欢玩这样的游戏,如果姐姐不带他玩,那就是姐姐真生气了。骏儿对姐姐的依恋超过对家里的任何人,有时睡梦中糊里糊涂喊的还是“姐姐”。青玉自己也觉得,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无忧无虑,她才像骏儿一样,只是个没长大的贪玩嬉闹的孩子。她有时想,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呢。
       但日子总是长着脚一般,不容她愿不愿意,都在飞逝着前行,似乎不知不觉, 青玉的五年级快要读完,眼看着就要升初中了。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蛮老师突然跟青玉家说:“石青玉,你爹在家吗?你告诉你爹,明天中午在家等我,我要找你爹说一件事。”


             (十二)

     青玉听了蛮老师的话,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学生对老师的家访,天然有着高度的警惕,况且蛮老师那样的一脸郑重,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青玉迅速地在脑子里翻捡着自己近来的表现:没与谁闹矛盾,这点没问题;学习也很好,期中考试,她第二名呢。是不是帮同学做作业的事呢?老有人缠着她给做作业,要不就抄她的作业。可是,要是这事,老师犯得着要对父亲说吗?他直接批评我一顿不就得了?
     会是什么事呢?青玉心里急着呢,头都想得有点疼,难道是骏儿?对,骏儿!一想到骏儿,青玉心里就更着急,骏儿还小呢,有点不懂事,很容易闯祸,要是骏儿闯了祸,青玉回家就没法向大人们交代了。
     她着急地从隔壁的教室里找骏儿。骏儿散了学,还等着姐姐来收拾书包呢,他和几个男孩子正在打宝,满头是汗。
     青玉一把将他拉到一个偏僻处,厉声喝问:“骏儿,你和谁打架了?”
“没有!”
“拿了人家东西了?”
“也没有!”
“那你说,你干了什么坏事了?不说,不带你了!”青玉着急,语气更加严厉。
骏儿从没见过姐姐这样,一下子吓哭了,“我什么也没干!呜呜,姐,你怎么尽赖我干坏事!我告诉爷爷去!”骏儿一脸委屈,用脏手背抹着眼泪,把脸抹成了一个小花脸。
青玉看着骏儿不像说谎,也放了心,忙哄着,给他擦干净,帮他整理好书包,带他回家。
     青玉拉着骏儿,走在路上,还是心事重重。蛮老师到底什么事要和父亲说?是不是去尹兰舟家,给老师发现了?可是,这也没什么啊,我不就是去看点书吗?不对,青玉一个激灵,蛮老师该不会想到别的吧?班上有几个坏小子曾拿尹兰舟开玩笑,尹兰舟急得脸都红了,差点没和他们打起来。要是这事,可有点不妙,大人们肯定觉得我不学好,小小的年纪就兴妖作怪的,要是就此不让我上学,就糟了。哎呀,怎么办呢?对,不给爹带信,蛮老师要问,我就说忘了;还有,以后我得少和尹兰舟搅一块儿了。
     青玉打定主意:不和父亲说。吃晚饭的时候,爷爷端着饭碗没话找话似的问骏儿:“乖孙子,今天在学校乖吗?”“嗯,乖!就是姐姐赖我干了坏事。”青玉一听,坏了,怎么没想到给骏儿封口呢?那个悔呀!青玉眼看抵不住了,就恍然大悟似的,赶紧向爷爷说明原因,并且向父亲说了蛮老师的口信。青玉说过之后,反而释然了,心想,是祸躲不过,该咋地就咋地吧。
     第二天中午,蛮老师如约来到青玉家,青玉奶奶做了一番准备,添了几个菜,还准备了一斤酒。爷爷、父亲和蛮老师喝着酒、说着话。青玉端着碗离得远远的,可是那耳朵却长在桌子上,生怕听漏了什么。仔细听着,好像也没什么,三个人就在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说,不外乎就是东家的狗撵了西家的猫。一顿饭完毕,青玉没听出啥,但那饭却啥味道都没吃出来。
饭后,蛮老师拿出了几张纸,递给了青玉父亲,说:“有件事有点麻烦,要赶紧想办法。石青玉成绩好,这丫头聪明,是能有出息的,你们可要重视啊。”
     爷爷却接过话说:“蛮老师费心了,丫头家家的,认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罢了,谁还指望她怎么样啊?”
     蛮老师就说:“哟,青玉爷,不能这样说啊,女孩子有出息的多呢,中央大头子里,都有女领导哦。这孩子说不定将来就是我们这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你老就等着享孙女儿的福吧。”

     爷爷听着也高兴,但却说:“哪供得起哦,骏儿跟着上来了,再说,丫头家再有本事,还不是人家的?等到她有本事,我骨头都怕没渣子了,还会享到她的福?”
     蛮老师听着爷爷的口气不对劲,就拿话递给父亲,说:“青玉现在不要多少钱的,这孩子如果半途而废,实在可惜。今后没有钱,我们大家共同想办法,可眼下这一件事怎么解决呢?”
     父亲一直没说话,他拿着那纸仔细地看着,原来是一式二份的“毕业生登记表”。这是每届学生必须要作的常规工作,登记好学生信息后,上报公社革委会。父亲对这表是熟悉的,表并不难填,但是“家庭成分”一栏关系重大,这平时用不着的时候,家庭成分没人在意,可是一旦招工、升学,这里面就很有讲头了,很多人的前途都栽在这上面呢。父亲明白蛮老师说的意思,他家的成分是“地主”,按照当时的政治资格审查,青玉就可能因为这一项升不了学。在这个小山村里,地主成分的人家并不多,蛮老师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件事,他拿不准上面会怎么对待。但是蛮老师还是觉得小心为妙,防患于未然,如果因为这个使得青玉辍学,那实在可惜,所以着急地来和青玉父亲商量。
     青玉没听到蛮老师说尹兰舟的事,放心了不少,又听到蛮老师不住地夸赞自己,就更有点飘然了,感觉到蛮老师肯定不是来告状的。她还不大明白表上的利害,即使表上有什么要紧的事,蛮老师来找父亲,就说明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青玉于是并不很着急,正好妹妹哭呢,她抱着妹妹出去了。
     青玉的父亲眉头拧成了疙瘩,当初送青玉上学,他还没想到这个呢。蛮老师对孩子这样看重,做父亲的何尝不是骄傲?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家庭成分是白纸黑字,写在户口簿上的,大家都知道,不可能改得掉,再说,谁敢改啊?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人,看看能不能找到得力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法外施恩,给以特例。父亲心里说:“丫头啊,这就是你的命,找不到人,你也怪不得爹了,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蛮老师起身告辞了,他特别地对青玉父亲说:“ 兄弟,你要当做一回事地去办。我去上报的时候也尽量先问问,估计不起多大用的。你要想办法,事在人为的。”
蛮老师走过后,父亲就把情况具体的告诉了爷爷,爷爷就说: “找什么找?就坡下驴,让她停了。我们家的成分,她外婆家的成分,能让她念下去吗?骏儿将来也难说呢,丫头家,哪有这些闲钱去折腾?依我说,正好听天由命。”
父亲却深深叹了口气。
爷爷看出儿子心有不甘,又缓和了语气说:“我说是这样说,一代保一代,你的后,你管去!你能找到得力的人,你就去找。真要想叫丫头接着念书,宁做过,不错过。只是再到后来,你找谁去?你见到哪个地主成分上大学的?上不了大学,丫头的书念多念少还不是一样?你能找谁?”
     父亲抽着旱烟,并不说话,但爷爷说“宁做过,不错过”似乎很入耳。
     青玉的父亲就想着要未雨绸缪,首先得理解透彻政策精神,少不得要向一些人打听;然后再去抱佛脚。家里是没有什么钱,为虎子结婚还欠了一百多块的债,但是还不是有奶奶的一笼鸡吗?父亲决定就牺牲那笼鸡了。父亲心里其实也矛盾着呢,一想到青玉那次为念书跌得头破血流,一想到青玉那样灵气乖巧,父亲就怎么也忍不下心,这丫头念书心正热着呢,如果就此断了,丫头会受得了吗?自己当初许诺过拼着自己一条命也让她念书的。可是一想到求人之难,想到平生有点自视清高的自己,少不得要去低声下气,陪尽小心,父亲就巴不得青玉的书歇了。爷爷说的也在理,就是念到初中,念到高中,又有什么用?正好家里缺帮手呢。不过,父亲想,还是去争取一下,做过,不错过,省得孩子将来埋怨。后来的事,谁也没长前后眼,哪个知道?先就眼前再说。
     但青玉却一无所知,她庆幸蛮老师说的不是尹兰舟的事,于是戒心渐弛,每天依然带着骏儿上学,看书,另外就是尽可能地多做家务。
     在这年九月,村子里传着一件大好事:要通电了。
     这是大队书记在召开的全体社员会议上隆重宣布的,说是为了更好地聆听伟大领袖的教导,公社号召广大社员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奋战一个月 ,全员出工,争取让电的光明像阳光一样照亮山沟。
     这会以后,几乎个个庄子的人都面有喜色,大家一聚在一起谈的就是电。有电多好啊,据说不要火柴,啥时点灯都行,灯点着了,十二级大风都吹不灭。
    青玉就想:呀,这真神奇!啥时候这灯会亮啊
提读,欣赏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26 20:37 编辑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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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2][color=#999999]刘光荣 发表于 2012-5-18 22:15[/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8569&ptid=22083]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url][/size][/quote]
谢谢!十三章丢了,怎么办呢?

十五
    青玉父亲就图谋着奶奶的鸡去送礼,去找章道成不能空手,空手就显得心不诚,父亲觉得青玉的事没办好,也许就是上次的礼轻了。
    家里有的几个钱都攥在奶奶手里,年关将近了,奶奶越发把保险箱看的紧,巧取和豪夺几乎都不怎么可能,还是要想办法。上次送走的两只鸡似乎割了奶奶的肉,奶奶为此难过了很长时间。也难怪啦,那鸡就是家里的银行,全家指着它们生利,不是万不得已,杀鸡取卵的事是绝不做的。何况为着青玉花这样代价,本来就似乎不值,就奶奶看来,青玉不读书才好呢。
       生产队长吹着哨子通知大家去砍树,附近的低山都要砍光,然后把树兜连根挖出,把山开辟成山地,打上石坝,成了一层层梯田的模样,再种上茶。为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句话“以后山坡上要多多开辟茶园”,山就成了茶地了。
     父亲拿着一把镰刀去东山砍树。
     初冬的东山显得很清疏,树叶差不多落光了,而且被耙扫得干干净净。家家都缺烧火的柴,一到树落叶的时候,女人们都恨不得多长两只手来。当然耙扫树叶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常常天还没放亮,女人们一大篮筐的树叶就到家了。
     山就显出很待客的样子,低眉顺眼的,黛黑色,干干净净。男人们都拿着镰刀,四散开来,把大树小树挨次砍倒,女人们把砍倒的树拢成堆。这属于生产队公共财产,需要留下足够明春炒茶的用柴,剩余的按人口或按户平均分配。
     父亲低着头砍树。但似乎还想着鸡的事,显得心不在焉。本来生产队集体干活,出活多少也无关紧要。父亲就有一下无一下的砍树。
     突然,他前方树丛中传来“咻咻”的声音。起初父亲并没在意,以为是哪个砍树的队员呢,可是那声音急促粗短,嘤嘤似泣,直往耳朵里钻。
     父亲抬头一看,一匹枯黄色的狐狸惊恐地弓着身子,对着父亲眈眈相向,尖嘴,雪白的牙齿似乎露着寒光。
     父亲吓了一跳,本能地握着镰刀向着狐狸乱舞。狐狸也怕呢,向后退了几步,可是并不逃走,依然在那和父亲对峙着。
     父亲反倒镇定了下来。早听说这东山上有野物,小的像野兔刺猬豪猪獾子自不必说,大的像狼野猪也时常暴露踪迹。要是下雪天进山,雪地上就会有各种野物的脚印。据说几年前还出现过金钱豹,为此,胆小的人很长时间都不敢单独上山。不过对于大的野物,人们并没有见到多少,更没有过伤人的,即使野猪时不时毁坏庄稼,可是见到的也少。眼前的狐狸,父亲还是第一次见。
      可是,野物一般都不靠近人,这狐狸怎么不逃走?父亲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了狐狸,狐狸向后跑了两步,可是很快停住了,又向前走了两步。
父亲就寻思着,这狐狸洞肯定就在附近。父亲一面对狐狸保持着警惕,一面就寻找那洞。
      果不其然,在不远的地方,一个洞很巧妙地被枯叶遮盖着。父亲小心拨开枯叶,两只小狐狸躲在枯叶的后面,毛茸茸的,小狗一般,亮亮的眼睛布满惊恐。那老狐狸在不远处更作势欲扑,狺狺似吠。
     父亲突然心有所动。他把两只小狐狸从洞里掏出来,对着老狐狸扬了扬,再把小狐狸放到地上,自己慢慢向后退去。
老狐狸似乎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它慢慢地靠近小狐狸,到了小狐狸跟前,把两只小狐狸衔在嘴里,却一改先前的谨慎,闪电一般,顺着山梁飞跑,很快就剩了个模糊的影子。
      父亲却大声喊:“快看啦——狐狸偷了谁家的鸡了……”
其他的人听到喊声,都赶忙寻找,果然在山顶处,一个狐狸正奔跑着,嘴里衔的似乎就是鸡。于是大家都起哄似的“嗷,嗷”乱叫着,“狐狸偷鸡了”“狐狸偷鸡了”。有些家里有鸡的,就赶忙偷着回家点检家里的鸡。
      父亲也悄悄下山,摸回了家。奶奶许是忙什么去了,正巧不在。父亲大喜,抓了把玉米,唤回了自家的鸡,捉住了两只最大的,拔了几根鸡毛扔在地上,把两只鸡捆好,放在一个摘茶用的背篮里,悄悄背上了山。父亲把背篮放在一个隐秘处,又若无其事地砍起树来。
       中午回家,大家边吃饭边谈论着狐狸。奶奶就惊慌起来,“咕咕咕咕”唤回自家的鸡,一数,果然不见了两只最大的芦花鸡。奶奶于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呜咽:“该死的狐狸!我咋就没想到呢?可怜的鸡!早知道好了狐狸,我就该杀了给她爷炖点汤……”有人就劝慰:“也许不是咱家的,再找找,也许鸡在外面打野食呢。”“怎么可能!地上有鸡毛啊!”奶奶已经坚信不疑。 大家也唏嘘,父亲更是义愤填膺:“该死的狐狸!我要想到是我家的鸡,我撵到山顶也要把它抢回来啊。下回让我碰见了,我非扒了它的皮!”
       父亲饭后急速跑到供销社,请他的一个做了供销社主任的小学同学作担保,赊了一条“东海”烟。这烟两毛八一包,比那“玉猫”还高一个等级。父亲把烟拿在手上,想了想,又狠心似的赊了两瓶“清河大曲”,总共近十二块呢。
父亲拿了这些东西,再急急地到山上,背了那背篮,去了章道成家。
     章道成并不在家。书记老婆看到青玉父亲肩上的东西,已是眉开眼笑,很是热情,让座倒茶。
     父亲没话找话,问道:“书记不在家么?”
     那女人说:“清早就去公社开会去了。说是各个大队要成立宣传队,学唱革命样板戏。公社要汇演呢。好的还能去县里,去省里。老章愁得不行了,饭都吃不下……”
    父亲就说:“书记那么能干,这点事还能难倒他?肯定行的。”
    父亲放下东西准备告辞,那女人就说:“看你,上次带的鸡我还养着呢,乡里乡亲的,哪要老带?有什么话丢着,他回来了,我和他说。”
    父亲就说:“没什么大事,书记回来了,您就和他说,我又来过了,他知道的。麻烦您问一声,事成不成都给我个准信儿。东西不成敬意,您就别笑话了。”说着就把背篮递给了那女人。
    女人又假意推脱一番,接过背篮,去了后院,很快空着手回来了,连背篮都没有还的意思。
    父亲说:“那鸡捆的时间长了,您赶紧放开,别闷坏了。”
    女人又转身去了后院,后院响起了鸡凄厉的叫声,却再也不见人出来。父亲只得起身,出了门,却忍不住啐了口唾沫,骂道:“臭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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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十三章丢了,怎么办呢?

(十六)
        章道成很晚才回来。
        这次公社开会,上面很重视,县革委会都来了人,就是关于成立各大队艺术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的事。公社革委会主任严卫东显得情 ...
[size=2][color=#999999]推窗望月 发表于 2012-5-22 22:44[/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9382&ptid=22083]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url][/size][/quote]

我看到二三章了哩
欣赏精彩
O(∩_∩)O谢谢刘斑斑鼓励,是第十三章,我明明编进去了,而且编了两次,任然没有显示,不知道咋回事?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6-3 10:31 编辑 [/i]

(十六)
        章道成很晚才回来。
        这次公社开会,上面很重视,县革委会都来了人,就是关于成立各大队艺术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的事。公社革委会主任严卫东显得情绪很激动,不仅举着拳头喊了很多口号,还宣誓了决心,向县里领导立了军令状。末了宣布说,今天参加会议的,公社食堂管晚饭,酒也让大家放开喝。于是大家就使劲地鼓掌,所有与会的人情绪都受到了感染,显出快活的样子。本来搞宣传大家似乎都轻车熟路,从最初的忆苦思甜、斗资批修,到跳忠字舞、扭大秧歌,直至表演歌颂业绩的“三句半”、自编小话剧,样样都是手到擒来的,排演学唱革命样板戏还能难到哪儿去?大家也就并不感到有压力。
      会后,食堂果然安排了伙食,很不错,洗脸盆装的红烧肉很让大家解了馋,那酒虽然只是几毛钱一斤的山芋干酒,但同样能点燃大家情绪,酿造好心情。大队干部们平时也难得这样的机会,于是猜拳喝令,赌狠称雄,都喝了不少。
章道成自然也就晕晕乎乎的,十几里回家的路,他走了好几个小时。月上中天的时候,章道成才横披着棉袄,头上冒着热气地到了家。
      书记老婆就添枝加叶地把青玉父亲送礼的事说了,她虽然有点贪小便宜,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古道热肠还是有的,就极力替青玉父亲说好话,希望章道成能玉成其事。
      章道成正好心情,老婆把青玉父亲送来的烟酒拿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更有了一种权力的成就感,于是就着酒劲有点自视不凡地吹嘘:“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晚严主任和我碰了几个杯,还拍着我的肩膀喊我老哥,我有时间去和他说一下,估计没问题。一个小丫头上初中,又不是上大学,更不是去造反,能有什么上纲上线的……”
       章道成话还没完,老婆插话问:“哪个严主任?公社革委会主任不是马万里吗?上次你还说马主任特别强调要根正苗红,没戏唱呢。”
       “嘁!怪不得把你们女人叫作烧锅的,一点都不关心大事!严主任就是马万里的女婿,原来叫严孝义,改名叫严卫东了。这可是个敢说敢拼的大将,虽说没多少墨水,但人家机会好,赶上好时代了。马万里原指望着他做自己的左膀右臂,没想到严主任发现了马万里外祖父的外祖父家有海外敌特关系,于是大义灭亲,半个月前率领造反派把马万里揪到干校去了,自己就坐了公社第一把交椅。这个人倒是晓义得很,不像马万里喜欢摆架子。你把那几个鸡养好啰,什么时候请他来视察工作,我也许也要时来运转了。不过,听说他对女人用心得很,你得给我小心点,别给老子戴了绿帽子……”
       “呸!死鬼,猫尿烧糊了心了,说啥屁话!你以为老娘还十七八呢。”
书记老婆正津津有味听章道成胡七海八的吹,没想到话把子突然落到了自己的头上,禁不住臊红了脸。章道成见了,更加心旌神摇,酒劲也酥酥麻麻地涌上头来,赶忙灭灯歇宿无话。
        青玉近来的表现很让家里人满意。每天不待人说,很积极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放学回来也早了,一回来就带着骏儿,抱着妹妹。妹妹刚学步,要不是青玉抱得多,奶奶恐怕也饭也忙不上嘴了。
       青玉有心了,自从上次蛮老师来访,自惊自吓了一回,她就有意识和尹兰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是个小大姑娘了,该发育的都已发育,水灵灵的含苞待放。而且对男女的事也似乎朦朦胧胧,特别敏感。
      有一天晚上,她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她和尹兰舟一起带着骏儿玩。他们在一起笑啊,跑啊。跑着,跑着,青玉就觉得自己的身子轻轻地飘了起来,像山上的云朵一样的飘,然后再慢慢地落。尹兰舟就张开双臂接着她,她就落在尹兰舟的怀里了,像云一般的轻柔,像糖水一般的甜蜜。突然,尹兰舟却一下抱紧了她……啊?这怎么可以?她吓醒了——小姑的一条腿正压在她身上。她搬开了小姑的腿,心头却咚咚的乱跳,甜蜜而又害怕,害怕有谁洞察了她的心事。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她自己有点不明白,却又忍不住回味梦中的情景,暗夜里也能感觉到自己脸红耳热。
      第二天上学,她见到了尹兰舟,又想起梦中的情景来,脸顿时就红了,赶紧掉过头去,装着没看见,悄悄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下课了,她也避开尹兰舟,再也不肯像原来一样,和他一人一手拉着骏儿一起走了。
        尹兰舟这段时间可郁闷了,他明显感到石青玉疏远他,不但不肯和他一起上学放学,也不肯到他家看书了。问她什么话,她也带理不理的。他不明白自己哪儿得罪了石青玉。尹兰舟倒是没什么心事,就是觉得石青玉不和他玩,不和他一起看书,他就提不起劲来,再好的书看得也没味。尹光明看到青玉好一段时间没来他家看书,也问儿子怎么回事,最后一口咬定尹兰舟欺负了青玉,不问情由,把尹兰舟批评了一顿。尹兰舟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他有时当着青玉的面故意把书翻得哗啦哗啦响,甚至有一次无事找事地对班里的一个男生动起了拳头,可是青玉都熟视无睹。尹兰舟简直有点愤怒了。
      这天放学后,尹兰舟不即不离地跟着青玉,到了柳林,他几步超到青玉的前面,拦住了青玉。
      青玉早发现了尹兰舟跟在后面,她内心其实也很想和尹兰舟说话。这段时间自己揣了点小心事,疏远尹兰舟,也感到日子很无味。特别是没书看,让她很惘然若失。她有时很想念尹兰舟家的书,也想念大伯尹光明,尹光明出过很多给她和尹兰舟考试的题目,也改过她不少篇作文呢。她觉得自己有点忘恩负义,对不起人了。她有时留心着班上的男女同学,发现大家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同样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自己这是怎么了呢?
她于是有意放慢脚步,等着尹兰舟追上来。
      尹兰舟本是怀着怒气,想去质问青玉为什么不理自己了,可是到了青玉面前,却怎么也发不了火。只问了声:“石青玉,你的表填好了吗?”
     “什么表 ?没看见啊。”青玉一脸惘然。
     “升学推荐表啊,蛮老师没给你?我们几天前就填好了。”
    “真没有,怎么回事?蛮老师把我忘了?”青玉一下子联想到蛮老师的家访,觉得这绝非偶然了,心顿时就悬了起来。
     “不可能,你成绩那么好,蛮老师怎么会忘了?我陪你一起问老师去!”尹兰舟不由分说,拉着青玉的手就向学校奔去。
      青玉任由尹兰舟拉着,脚步如飞,骏儿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在半路上迎到了蛮老师。
      蛮老师听了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询问,表情很是奇怪,他满是同情地看着青玉,对青玉说:“石青玉,你先别着急,回家问你爹吧,他知道怎么回事。”又对尹兰舟说:“你负责把石青玉送回家,明白吗?”
      青玉心里七上八下,她和尹兰舟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家去。
      初冬的风已是瑟瑟有声,不知不觉间,暮色四起,铅云似凝,整个天似乎都要顺着柳树梢压了下来,也许明天真要下雪了。

(十七)

青玉父亲自从送过礼,就盼望章道成有回音,一连几天,他都显得有点焦躁,心里暗暗着急而又充满期待,可是章道成还是如泥牛入海,音信全无。
    这天傍晚,父亲正趁着天色还亮,编着荆条,突然看见青玉脸色僵硬、嘴唇发乌地回到家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孩子,父亲就感觉不妙了。他一下子想到青玉那一次的表现,把全家折腾得够呛,就禁不住担心。这丫头看上去蔫,可是倔,认死理,念书的心太热,这次要是为念书的事,没准又要闹得天翻地覆。他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打发尹兰舟赶快回家,把青玉拉到了一个偏房里,骏儿也跟了进去,站在姐姐的身旁。
    父亲就坐在一个凳子上,好像没看见骏儿似的,将青玉的手拉到自己的大手里暖着,慢慢地和青玉说起话来。
    父亲说:“丫头,你是大孩子了,对吗?”青玉就点点头。
    “你最喜欢唱李铁梅,对不对?你看那李铁梅,她爹和奶奶都给敌人抓去了,她牢记奶奶的话,‘不要哭,莫惊慌,挺得住,要坚强',她就不哭,咱要是遇到了困难,咱也不哭,是不是?”
  “其实,咱也没遇到什么,就是蛮老师没给你填表吧,这是有原因的,咱家的成分不好,你外婆家的成分也不好,按规定,咱就不能升学了。不过爹去托人了,能不能升,现在还说不准,咱先别着急,把这学期念完再说。就是升不了了,也不要紧,庄子上梅梅一天学也没上,不也没什么吗?还有爹,当年上到了初二,爷爷不让上了,停了,爹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吗?答应爹,啥也别往心里去,该干啥就干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天塌下来还有爹呢。你要每天像往常一样去上学,看好弟弟,好不好?”
  青玉本来心里忐忑不安,她急急地往家赶,就是要向父亲问清楚,为什么蛮老师不给填表,是不是家里人不让念了。青玉觉得要是不让自己念书,自己的天空就暗了。青玉心里着急,天也正冷,她回到家的时候,感觉到全身都凉透了。可是父亲的一番话却让她的心暖暖的,手在父亲的大手里也渐渐的暖和起来。她渐渐地平静下来,没有刚才的紧张害怕了。而且她感觉到,她长这么大,父亲好像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话,这么轻声细语的,这么慈祥温柔的,她心里就漾着暖暖的感动,于是使劲地对父亲点了点头。
  不过,她对那成分啥的还不是太懂,为什么成分不好就不给升学?她自己家的成分她知道的,是地主,她填过学籍表呢,也听爷爷说过。她知道地主成分不光彩,小人书上地主都是坏的,课本上的地主也是坏的,爷爷家是地主,肯定也是坏的。每次填表,填到成分一栏,她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是爷爷看上去也不像坏人呀,还有,外婆家是什么成分?外婆也是坏人?青玉真有点搞不懂了。
    青玉对外婆总是有着一份好奇,这好奇打小就有,她老想把外婆了解得透透彻彻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完整的答案,大家说到外婆都有点含糊其辞。这次父亲肯定也不会告诉她什么,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的问:“爹,外婆家是什么成分?”
    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外婆家的比我们的更差。你外婆是个不幸的女人,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丫头,你外婆对你咋样,你心里清楚,你可别辜负了你的外婆。还有,我们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要是因为家庭成分,不能再上学了,丫头,你可别怨!”
    青玉看父亲说得如此郑重,知道爹已经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她心里就感到沉甸甸的,感觉好像有一种责任需要她去担负,需要她拿出勇气来,拿出承诺来,她心里就不知不觉激荡着一种刚气,于是很坚定地对父亲说:“爹,你放心,我懂!”
    天果然就下起小雪来了,一连几天,雪花如春天的柳絮,濛濛飞舞,时断时续,远山盖上了薄薄的白色,近处却难以存下雪来,因为下雪的间档,有时还能现出阳光来,雪就化得快,气温并不很低。

    青玉自从父亲和他说过话,心里已很平静,她记着父亲的话呢,该干啥就干啥,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瞎急解决不了问题。她于是还像往常一样,每天带着弟弟上学去。
    尹兰舟显得比青玉还着急,他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向青玉问清楚了情况,一时间感觉到无比的惋惜,抓耳挠腮的,可是他也想不出办法来。不过,青玉又大大方方地和他说话了,而且也愿意到他家去看书,尹兰舟感觉还是不错的。
    章道成这段时间可是忙得热火朝天。以前马万里在位,总是对他不冷不热的,章道成感觉憋屈得慌,总有点怀才不遇的落寞。现在严卫东当政,和他称兄道弟,看得起他,章道成感觉自己大展宏图的时机到了,因此去公社汇报就格外得勤。他一方面想在排演样板戏上大显身手,好出政绩,让严卫东刮目相看;另一方面也要对青玉父亲有个交代,青玉的事情解决不了,他在乡亲们面前就太没面子了,一件小事也能反映出他是不是得势呢,他无论如何也要证明自己的势子来。于是他每次去见严卫东,或多或少都有点想说青玉一事的欲望。
     这天他提着青玉父亲送给他的烟酒,又一次来拜见严卫东。
     严卫东正饭后,靠在一把高背椅子上养神,脸上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显得容光焕发,一支烟也很优雅地叼在嘴里 ,漂亮的烟圈正在半空中袅袅升腾,他的情绪也随着那烟圈飘飘欲仙地上扬着 。昨晚的美事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味,让他心里充满着得意和甜蜜,那可是全公社最漂亮的美人呢,北京来的知青,与穷乡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以前他垂涎过很多次也没能得手,昨晚竟然投怀送抱,嘿,那滋味!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呢,死在她身上都值!严卫东觉得自己俨然就是一方的皇帝,最起码也是一方诸侯,要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想要,还没有什么不可得的,而这一切就是因为他手里有权。比如那个女人,就是因为自己手里捏着一张她回城的推荐表,她就乖乖地送上门来。 要不是把马万里那个老家伙弄走了,他能这么呼风唤雨?真真的是“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严卫东越想越得意,禁不住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他正计划着今晚主动找她去,不把滋味尝足了,他不会在那张表上盖章的。嘿,那身子柔得,棉花一般……
     就在这时,敲门声笃笃笃的响了起来,严卫东有点恼怒地开了门,章道成提着两瓶酒一条烟,半弯着身子,一脸谄媚地挤了进来。
     严卫东想发火,因为章道成打扰了自己正在做着的美梦,可是一看到章道成那谄笑的脸,他就把那准备骂的脏话生生咽了回去:给人捧着,总比给人摔着好。
“哈哈哈,老章啊,你老小子从哪钻出来的啊?”他拍着章道成的肩膀,打着哈哈。
     章道成受宠若惊:“严主任,我向您汇报思想来了,也来看望您领导,几天不见,我想得慌。另外有一件小事,很小很小的一件事,我是实实在在地要求您领导帮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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