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诗刊》第516期||中国诗选||张洁作品

小芹

2016-12-23 张洁 大别山诗刊
中国诗选

张洁，女诗人。鲁31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个人诗集《草上的月亮》《60首诗·张洁卷》、合集《十二女子诗坊》等。获首届金迪诗歌奖年度优秀诗人奖，《时代文学》2014年度诗人奖，第五届“自由诗歌奖·最值得研究的诗歌人物”等。另著有评论、随笔和心理分析小说。

作品欣赏

张洁诗歌10首

晨祷

我立在门口
你知道我立在门口
你们坐席，他们围坐在你身边
你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但你知道
我的光景你都一清二楚
破衣烂衫，一身污秽
我的礼服还在那懒惰的裁缝手中耽延
但你的爱吸引我
这夜晚，我成了何人
一半在黑暗里哭泣，一半在光明中流泪
身体被巨大的冷漠刺透
让我重温那滋味
让我从伤口中看见自己
因为你

一切都为你

雨

雨声大起来，啪啪啪地，像在敲门
但它们不是敲门
不是带来鸡毛信，要报告好消息，或坏消息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它们身不由己
它们从空中坠落的时候，偶然撞见一个散步的女人
偶然撞响女人撑起的伞面
啪啪啪，像急迫的敲门声
但这不是谁在敲门，所以也不会有人开门
于是它们顺势滑落下去，它们没有遭拒的挫败感
甚至来不及等候一秒
它们的方向不在它们的心里，它们的终点也不由它们决定
从伞面圆周的某个点滑落下去，匆匆地滑落于地
汇入浩浩荡荡的雨水中。只是
没有溅起好看的水花，也没有鼓出圆圆的水泡
这使它们，有别于另外那些兄弟姐妹

2015年2月28日的一场雪

比黑乌鸦身上的黑，长一点点
比失眠者的白日梦，短一点点
比母亲心上的茧子，厚一点点
比小儿女眼里的惊喜，薄一点点
分手之时
一个意义含混的吻

谁能描述一场诡异的撤离呢
魔法师的毯子
庄严地盖上，然后神秘地揭起
没有妖冶的红玫瑰，也没有白鸽子扑楞楞飞起
没有了毯子，也没有了魔法师
敲开门，仿佛只为了取走
那过去的日子，遗下的指纹

楼角那边，我听见，斑鸠喊了一阵

晚安，早上好

窗下，那黑暗的角落
今夜仍属于你
月亮的传送带斜过头顶
哗啦啦，光抖落一地，而黑暗
属于你

如果光线懂得弯曲
它们应该落在你身上、头上、衣服和袜子上
就像你应该得到的那些爱，和吻

黑暗恰如其分，它那么果敢地
取消了你的影子，你高大的身躯
现在是黑暗的两边

慢慢地啜饮，直到喝尽
余下的半瓶

年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
他们定格于他们的手臂、双腿、腰身
那一刻，纸牌不再输赢
麻将永远不和
打开的汽笛保持初始的节奏，一直响下去
冬天的菜叶，在春日暖洋洋的午后，沉入安息
天地圆合
这一只巨大的眼，半睁半闭
惊人的亮光，间或扫射

活着

暮晚
支到半途的窗
一点点地凉
夕光单薄

屋顶
墙壁
树梢
草地
夜的画册，等待开封
金箔轻轻揭起

树木重叠着，向远处倾斜
树木有看不清的深重
我愈来愈看不清

一路向下，向海湾延伸
它们用阔叶，彼此交叠，交叠的
仅仅是，细枝末叶

海湾迫使它们和另一些事物一样
戛然而止。海湾
光的回收站

此刻，潮涨，还是潮落？
我知道得太少。不厌其烦地活着
因为我知道得太少！

虚弱到只剩下进食的力气
我仍没有看见自己身体里的光
它们一缕缕地浮出来，被一缕缕地收回

甚于灵魂，这肉体的黑夜
仍贪恋万恶的人世
屈从在它的鞭子下，爱它的淫威

静水

除非这样隐藏自己
裹上一团祥云
混进青葱或苍老的肌体
甚或干脆投靠在整容师的刀下
变成另一副脸型，另一副腰身
并从此告别旧时的环境

除非这样隐藏自己
否则，我的激荡就不能真正静止
风不停，我也不熄

天之象

你给我看天之象
夜已深，声渐隐，人独归
流云，就在头顶，城市
罕见的奇景。云白如烟，踊跃如鹿
六楼的白衣，被风取去，被风
送往遥远的异地。如此无痛的撕裂
无痛的分离。一颗烁目之星
突然显现。随即，哭泣的月亮噤声
那么大，那么明亮，与四散的云
相距那么遥不可及。我看不见你
我只看见一次奇异的天象。我相信
是你，专为我，给我兆头和凭据
我，一个刚刚从冰而生的人
一个落水者。水，使人死
水，亦使人活。

安纳托利亚往事*

案子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
真凶是谁并不重要
许多人都认为自己有罪
谋杀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发生
具体的起因和动机并不重要
被害者被施予了痛苦，而后又被解除痛苦
被害者也不是最重要的
他的荣辱，他所有的挣扎已经取消
他被潦草地埋葬（也许是活埋），他不会知道
野狗将刨开掩盖他尸身的浮土
差一点咬下他的耳朵
法医的助手将脱光他所有的衣服
剖开他的脑袋、胸腔、肚腹

被害者体内残余的血溅上医生的脸
他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好医生
长时间站在窗口，背对我们，失神，一次次
把我们带离案情。观众只想知道真相
你给我们说吧，快说，不要饶舌，不要停顿
——医生闭上嘴。医生也不重要
他和他离婚的妻子。警长。检察官。罪犯。每一个人
怎样走到了今天？
年老的，忍受；年轻的，逃离
哪里的风都大啊
每一个山梁上的草都不断地向大地屈身
风大啊，大得不时把电吹停
光与暗一接头，就产下一个还债的孩子
还了生父的，再还养父的

自注: 安纳托利亚往事，为一部土耳其电影的片名。

盲人弟兄

经过我面前时，他的右肩撞了我一下
过道上的祈祷
一股清澈的水流，短暂的回旋之后
被引向意外的土地

我的盲人弟兄
被负责接待的姊妹领到靠窗的位置
整个聚会中
他保持最初的姿势，微微低着头

我们全体起立，唱“兴起吧我的心”
只有他仍然静静地坐着
像一尊生长在风暴中的石头

在旷野，巨大的磐石藏起丰富的活水
眼不能见的他
和眼不能见的神显得多么亲密


稿件来源：约稿
本期责编：小芹，胡仁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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