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掰干包谷(实践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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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7-19 20:46
标题:
掰干包谷(实践散文)
[i=s] 本帖最后由 刘光荣 于 2012-7-19 21:20 编辑 [/i]
掰干包谷
一、在路上
因为要回老家,帮58岁的老母亲掰干包谷,所以早晨五点钟就起了床,简单收拾了行李,开始步行回家。
行走于朦胧的月光下,像正走在露珠的梦里。它用冰凉打湿了我的脚背。东方一直有一颗很明亮的星,亮着,一直安静的注视着我,它还跟着我走哩!哦,它就是我们常说的启明星了。
我边走脑里自然就边想起一些事儿。掰包谷,最可笑的要数猴子了,掰一包,丢一包;又掰一包,又丢一包。它的手里始终有一包且只有一包包谷。然后,又想起了小时候语文课上的绕口令:斑竹林里掰干包谷。那时,我能重复十遍而又不出错,是全班说得最快最清楚的。在路中,我嘴里又轻轻的念起来了:斑竹林里掰干包谷,斑竹林里掰干包谷......念到第三遍的时候,成了:干竹林里搬不搬包不?我不觉哑然失笑。驱除了小径上一人夜行的孤寂与无趣。
偶然有野兔从小路的这边草丛里,跑到小路那边的草丛里,会把聚精会神走路的我吓一大跳。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突然响起,突然响起了昆虫的歌声,也许是那擅长奏乐的歌唱家——蟋蟀在唱吧。那歌声很大,很响亮,很优美,因而能动人。如沈从文先生在《边城》里写过的为情人而唱的情歌,以至于把聚精会神走路的我又吓了更大的一跳。明月向天边沉落,但露出了整夜未眠的一圈腥红的眼光。昆虫的歌声似睁开了的沉睡的眼睛,浪漫、有力、神秘而多情。天光洗去黑夜的迷茫与悲哀,它把我回家的小径照得更加明亮、碧绿而高低有致。我一路走来,和昆虫一样,弹响的是我的脚步之歌。
转过一个低矮的小山头,眼前突然闪出一条小河来。水平如镜。远处的山峦在河水里若隐若现,白天正从宁静的河水里,慢慢上升起来。天渐大亮。原来,河水里蕴着无边的光明。天光和云影也在其中流连徘徊。河边有人在撒网,一男一女,一只小船,大概是一对夫妻吧。河里有三两只又小又黑的类似鸭子的小动物,在水里懒懒的动着,是真正的野鸭子。划皱一河清水,原来是它们呀。如果说鱼在水中穿来穿去,在水藻丛中激起雪白的浪花,鱼就像是水中的梭花;那么,真正的水野鸭子,无异于河水的精魂了。河上有一座小桥,赫然是太安镇与田家公社交界的标志,名为何家小桥,又名向家小桥。岸边的高树上,有状如仙鹤的白鹭,一群一群的。它们的目标明确,只对河里虎视耽耽。
七点钟,回到了老家,用了两个钟头的时间,走了三十华里的小路。
二、流汗
我老家的房子是典型的江南的小青瓦房。三间正,两头有两个转抹角,一头为厨房,另一头为猪栏、牛圈、厕所等。
走近一看,门上有铁将军把门,我到坡上的地里去,母亲果然已在劳动了,黄澄澄的包谷,装满了一箩筐,闪着耀眼的金光,隔远望去,如一粒一粒的,一包一包的黄金。太阳光下,裂开一条细细的缝口,像张着嘴在微笑。
田埂上杂草丛生,丝茅草齐腰深,我穿着运动短裤,一路走来,丝茅草叮得小腿隐隐作痛,留下了几条殷红的口子。打空手走亦颇觉费力。田里的包谷杆,有些直立,有些不堪饱满的包谷的重压,在田野里东倒西歪的站着。
我家的包谷都是种在干田里,和红薯间种的。红薯在家乡也叫红苕。红苕和包谷的杆都种在垒起的土沟之上,一行一行的,笔直。在每行之间,有一条较深的沟,叫住红苕沟。包谷和红苕都来竞争阳光,红苕肯定竞争不赢,因为红苕没有高高站立的杆。所以,由于丰满而高耸的包谷杆杆的欺负,红苕显得又矮又小,严重的发育不良。不过,包谷也成熟了,我们把它掰了之后,剩余的空间将全是红苕的了,它就可以自由生长。而那时,正是红苕生长的黄金时间。自然真是奇妙,让包谷在该成熟的时候就成熟了,没有太早,也没有太迟。
站在田埂上,看着被太阳晒得蔫沓沓的红苕叶和枝高叶茂且枯且黄的肥壮的包谷,我不免有点犹豫,肯定很劐人,但又看母亲用毛巾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汗水。咬咬牙,我还是走下去了。
地里又比田埂上热一些。开始劳动时也就开始流汗了。
掰干包谷,就是把包谷杆上的包谷的外面的衣子从中间一分为二。分开后,露出里面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再把玉米棒子掰下来,放在箩筐里。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只要小心一点,不要让包谷衣子把手划流血了。这种包谷已经有九成干了,再晒两个太阳,可以把玉米从棒子上一粒一粒的抹脱下来,就可以当作粮食收仓了。但这个时候的包谷不能放在锅里煮来拿着棒子吃,要煮来拿着棒子吃的包谷一定要嫩的时候才好。老到这种程度的是要摁缺牙巴的,只能打粉子。
包谷贴在杆杆的半腰上,而包谷叶伸得很长很远,青的叶茂盛,上面有细小的绒毛,沾在人身上毛伙伙的;黄叶子干枯,如利剑一般直剌四周,扎在身上又痛又痒,有时还要像利刃一样划出小口子,从口子里慢慢的渗出血珠来,又被汗水打湿,冲淡,那滋味很不好受。人走上去撕开包谷叶子,再把玉米棒子从杆杆上掰下来,那有不碰到叶子的?我的脸上、颈上、肩膀上、手臂上和脚杆上,都受了一些伤,起了一些红疙瘩、红口子,痒、麻、酸、胀、肿、痛、毛伙伙的,诸般难受的滋味从皮肤传入神经,渗入骨头里。
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很难受,被衣服遮着的部分也好不到哪里去。汗水从头顶、颈子、腋下等凡是有毛孔的地方纷纷冒出来。开始是一颗一颗的,慢慢汇成了一条条溪流,直往下淌 ,把身上的短袖、下身的短裤全部打湿了,湿透了的,粘在身上,怪不舒服。
身上再难受,我都没有用手去挠任何一个部位。因为如果一摸、一抓、一挠,那么只要开始了,就会摸下去、抓下去、挠下去,直到皮破血流。所以,再痒、再麻、再热、再伙、再痛、再难受,也一定要顶住、忍住。坚持乃是胜利的唯一道路。
终于掰满了四只箩筐(因为家里有且只有两挑箩筐),于是我便去挑。我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挑包谷,在电话里,老母亲说她脚痛,挑不得也挑不起。
我把扁担放在肩头上,觉得很沉,也许是长期没有担过有重量的东西的缘故吧。走上田埂,外面是崖,埂上杂草茂盛,埂的两边又有一些杂树,一路磕磕绊绊,几次险些掉到崖下去了。只好用手扶着小柏树,任它的叶针扫过我的脸与身子。被扫到的地方,麻辣辣的痛,与先前的难受又有所不同。
田埂走通,便是下坎路了,大约四十步。先以为下坡要容易些,可以一鼓作气,一冲到底。那知,实际走来,不是想象中的那一回事。走了几步,脚腿都打闪闪,那坡坎是向下倾斜的,极不平整,极不规矩,差点连人带包谷担子一起滚下坡去了。不由稳住脚根,看着脚腿像痉挛一样抖动着,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的呼出,镇定,镇定,再镇定,脚终于可以慢慢的伸出去了,踩稳当过后,再起动后面的一只脚,如此缓慢交替而行。因为头是低着的,额头上的汗水就嘀嘀嗒嗒的滴在脚尖前一点点的地上,而身上的汗水是一股一股的向下流,如果站在一个地方停了一小会儿,那个地方就会有一滩水,那是我的汗水。此时,我方真正明白脚踏实地的真正意义。
下得坎儿,走到平地上,不觉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好了。那知,怪就怪在松那一口气上,那一口气松下来,顿觉肩上的担子也压下来了,好像更加重了一倍。而身上的力气却没有增加,反倒觉得已用去了十之八九。无奈之余,也只好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挪到自家晒坝上。
倒了箩筐中的包谷,我在家里歇息了一会。打开电扇,翻开一本书,看了一页,觉得汗水开始干了,就关了电扇和那本散文集,抖擞精神,去担第二挑。如果等到汗水彻底干完,人就会不想动。父亲在很早就告诉过我,歇气,以汗水还未干完为限。
担完第二挑,看完第二页书,我又去掰包谷。
太阳爬得更高,天气更热了,汗水流得更多。我感到很难受,很难熬,真想作一回逃兵,但又觉不妥,只好再次咬紧牙帮,把注意力只集中在掰包谷上,伸出汗淋淋的双手,捉住包谷衣子,使力的一撕,从中分开,不管包谷叶子扫在脸上、颈上、手臂上和脚杆上,再把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用力一掰,掰下来一一丢在箩筐里。我想:我的手、脸、颈、臂、脚,都是别人的,不去管、不去问,再难受,再痒、再麻、再热、再伙、再痛,也是别人在受,我仅有一个在空中帮老母亲的灵魂,身体与我无关,即使大卸八块,也不管我事。心里这样一想,似乎要好受一些了,痛苦有所减轻。精神再集中一点,连老母亲在我耳边的絮叨声也远了,她是在不紧不慢的在掰着包谷,不像我如那一个掰一个丢一个的猴子,老是想早点掰完。她有时笑眯眯的看我一眼,说某某女妹子生了一个儿子,某某人又老死了,某某家的媳妇和婆婆不合总有吵不完的架。这些我都听不见,或是听得十分模糊,连高树上的蝉鸣也是。是不是人从内心来说,都是自私的,像我,把苦难都在内心里加诸在别人身上。即使仅是一种想法。在现实生活中,如果真正能够实施,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就会这样想,谁也不会保证在危急的那一刻,如火花闪现的东西,就不会变作行动?
在精神高度集中时,我忘记了很多,在思想上舍弃了肉体,把苦难想象成是别人在受。但我的身体还是我灵魂的机器,意念动处,它就会动。而我的灵魂,是我精神所在。突然,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个画面。
一个人与世隔绝,孤独的坐在电脑前,回想往事,泪流满面,他把他的感觉、他的思想、他的挚情,通过手指绵绵不断的流进电脑里。因为书写文字,他感到巨大的压力,来自熟悉的、陌生的人,仇恨的、挚爱的人。他们都不理解他。四周的一切,都化作恶意的、讪笑的、杀人的眼光。因为长期伏案,他感到腰酸背痛,连行走都变得佝偻。他感到他迟早会垮掉,他迟早会灰飞烟灭。别人说他神经疯狂,说他中毒了。他顶不顶得住四面八方的压力呢?他心里没准。但他只不一个信念,要写,要不停的写,不管是写生,还是写得死去,不管是写得扬名千古,还是写得默默无闻。因为写,对他来说,才是生命的本质。我又想,今日,阳光下,汗流透身的我,与电脑前泪流满面、四面压力的他,到底谁更痛苦,谁更辛劳呢?
如果我不是他呵,我将毫不犹豫的说,灵魂的痛苦更甚于肉体的磨砺,何止千倍、万倍呵?
但是,我就是他呵,我就是不在写中生,就在写中死的他。今日,我在烈日之下,我说不出来,灵魂与肉体的优劣,我已热得分辨不出光与影下物体与影子的区别。
在我入神之际,耳边听到老母亲的笑声,吹风了,吹风了,呵,儿子,你看,吹风了呵。
我蓦然觉得,长期因伏案写作、因屈身上网而造成的腰酸背痛在这一刻竟然完全没了。我扭一扭身体,好了,竟然完全好了。原来,掰包谷是能通经活络的。
我仰天大笑,并大吼:吹吧,吹吧,让风吹得更猛烈些吧。老天爷呀,请你吹吧。
想起昨天,因为不负压力,因为内心的恐惧——
负我狂名卅五年,饱读诗书也惘然。
我居然到了本地作协去寻求帮助。看到了有长者风采的副主席张渝扬,他说,欢迎呀,欢迎参加我们的组织。我也没有说出我的心里话。我只是想,曾经给我大鼓舞和力量的有路遥,有柳青,现在,应有他吧,是如此的实在,就在我的面前,笑着,说着,给我鼓舞和力量。离开时,他和我握手道别,使我想起清朝大诗人龚自珍在《投宋于庭》中的一句诗来: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在成千上万的人中,我很幸运的与张君握了一下手,使我的衣袖三年都有他文字的香味。何止是三年,《平凡的世界》、〈创业史〉、《谁持彩练当空
舞》、《见证新山峡》和《银河之光》将是我面前一生的文字丰碑 。
如果先经历了掰包谷,可能我就不会去的。原来,掰包谷,也会给人大鼓舞和大力量,大信心和大勇气。
十二点,母亲回家做饭洗衣去了。我再独力掰了一挑,挑回家已是中午一点。
上午的收获是,掰包谷七挑半,看书八页。
三、中午
回到家,老妈已经洗完衣服了,正张罗着做饭和菜。我打开书,看。
这时,陆续来了几个赶集的人来纳凉,我赶忙抽凳子给他(她)们坐。
我担起木桶去挑井水。我对歇息的人说:“你们慢慢歇,我去挑一挑井水来,很凉快的,比冻的矿泉水还好哩。”
一位老人家笑着说:“这个小伙子长大了,懂事了。”
老妈也出来打着哈哈说:“他是回来帮我掰包谷的。”
另一位歇息的老大娘说:“好,他一个教书匠还吃得这种苦呀,带儿真是好,能帮着娘做事。带女长大了就是别家的人了”说罢,她看了一眼身后一位大约二十岁的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子。
老妈又说:“还割了两斤二十元一斤的瘦肉回来。”她又转身把肉去提了出来,指着说:“这儿,看嘛。”
纳凉歇息的人都笑了,齐声道:“现在连下酒菜也有了。”
老妈又说:“不但把活儿干了,还拿了五百元哩。”
众人又齐声哄笑,“老太婆这下搞到着了。你带的这个儿子值得……”
弄得我不好意思,我也急着对她说:“老妈,你就别说了,我还没跟妻子商量的哩……”
在众人的大笑声中,我赶忙去挑水去了。
想起为众人纳凉歇息的事,我和老妈吵过不少的。
记忆中,小时候,母亲对我也不是好大方,上街从没有给我买过零食;但是,有时,她对外人的慷慨大方,却引起我的强烈的不满。我家门前有一条大路,三村、四村、五村的人赶集要往门前过。我比较讨厌的就是那些过路的人,因为家里经常丢东西。一条小凳子,一根竹棒棒,一节绳索,一把小菜,桃树上的几个毛桃子,梨树上的几个大梨子,红桔树上的几个绯红的红桔子,都会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我都查得清清楚楚,是过路人偷了的。而母亲好像从来记不得家里会丢东西,只要有过路的,就一脸的笑容,把凳子端出去请人坐,把扇子拿出去让人扇风,把开水倒起让口渴的人喝,间或还丢下手头的活计去和过路歇气的人闲谈,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我则会在屋里把耳朵捂住,尽量不去听谈论的内容,但是那些闲谈声和笑声总要传进来,直到我气不过了,我就会出去招呼。我说,我要看书,请不要这么大声,好不好!围了一堆的过路人诧异的看着我,有人说,你家里还有一位读书郎,今后要高中状元唆。母亲说,我们小声点,他是孩子,不懂事,大家别介意。于是,她们又天南海北的侃侃而谈。我一个人在屋里气得干瞪眼。有一次,我在正屋里看书,有一个人闯进来,东看西望的,说:“我来端一根凳子。”我一看就觉得不是一个好人,大声问:“你是谁?谁叫你进来的?快点出去……”我还没有说出“不准端”三个字,他也只答得:“我叫唐小山……”门外是母亲微微的笑着说:“我同意了的。”父亲回来了,那人和父亲特熟,就留他下来吃午饭,我又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那时,伙食特别困难,很少吃肉,恰恰那天是那一个月割了肉的唯一一天。吃饭时,我照例是一句话也不说,只埋头扒自己碗里的米饭,没有伸筷子去挟一块碗里的肉,因为我看不惯那个叫唐小山的过路人,一筷又一筷的不间隔的挟肉吃,我心想,我不吃,让他吃够吧。母亲给我挟了两片肉在我碗里,问我怎么不挟肉吃。我把肉挟给爸爸了,说我身体不大舒服,不想吃太油腻的东西。唐小山在旁边还连声称赞说,真懂事,真懂事。我心里暗想,你把肉吃安逸罗,我当然就懂事了。
唐小山在那夜还转来偷了我家的两只鸡。后来,派出所把他捉到了的时候,他自己供认的,说是在我家吃饭的时候,出门时知道了我家的鸡圈的位置的,就起了偷盗之心。
后来,我也知道了这事,我对老妈说,我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对过路客太好了,唐小山就是一个例子,你对他好,他心里打的是坏主意,我们家有多少东西被偷了,加起来就可以买一辆小车,可以修一座楼房了。母亲也来气了,你现在大学毕业了,有工作了,翅膀就硬了,要说钱,你用了我们多少钱?你算过没有?就是你大学毕业那一年,还欠着几千元的帐,我看你工资矮,就用喂养肥猪卖了的钱给你还帐。那一次也把气够了的,我的血往脑上直冲,我尽量忍住心中往上涌的气,但是我不能,我把大门猛力一推,人往外冲去,边走边吼,我再也不进这个家门!
现在,我过了而立之年、已是奔四的人了,有了人到中年的责任,上有老,下有小,自然能够理解人在外的难处,能给人方便,就给人方便吧,要积小善而成大善,也要改正过去的错误,包括对老妈的不尊重。
想着,想着,我就走到水井边了。在四周浓荫环绕处,有一口幽深的古井。我站在井沿处,感觉到清凉爽人,井水如一面明镜,印出我的人影和云影。我提了一桶水起来,把手伸进去。水是如此清澈透明,轻轻的荡漾着,我的直的手臂变弯了,变短了、粗了。荡漾的水如在我手臂上蒙上了一层幻梦。掬一捧水,从肩膀上顺着手臂流下去,清凉直透皮肉。我的皮肤在天光下显得更白了,而不是显得更黑。那些红点点,红口子,都变淡了。冰凉的感觉流过我的脸,我的颈,我的胸,我的腰,我的腿。我再一次感叹,大自然的神奇无比:
天照炎天光,地生透骨凉。
真是一物应一物呀。我的手在桶里掬一捧水,看着清亮的井水从张开的指缝间流下去,好像有一股清凉缓缓流过我的心底。心旷神怡。如果有一对翅膀,我就会是一位起飞的天使了。扇动着凉凉的风,飞翔,飞翔。又掬一捧水,蓦然发觉,那在我手中颤动的,是清凉的大地之心。大地之心,在我的手中,荡漾着我的雪白的肌肤。
挑水回家的时候,歇息纳凉的人都走了。我说,怎么都走了呢?我还要让他们喝透骨凉的都嘛。
老妈望着我微微的笑,说,到二点了,快吃饭吧。老妈的微笑好像是在说,变得好。
坐上桌子,我手捧着白米饭,让碗烫手,因为我的五个手指头已经被包谷衣子磨去了一层皮,露出了里面的嫩肉,碰着什么都不舒服,用这种方法可以让肉皮子迅速老化,结出老茧。
吃过午饭,已是下午三点了。我躺在一根长条凳子上翻书,不一会儿,书掉在地上。睡着了。
才一躺下,老妈就在喊我了。她说,五点钟了。我居然在一条凳子上睡着了,还没有如书一样掉到地上。居然一睡就是两个小时。她说,其间,她喂了两头大猪的食,还有两头小猪,十五只大鸡,二十只小鸡,十只鸭子的。
我说,走嘛,老妈,出工!
四、蚊虫、癞蛤蟆和青蛇
下午,换了一块包谷地。
在新的包谷地后面有一片斑竹林,虽然天气晴了很久都没有下雨,但是竹林还是一片郁郁苍苍的葱茏,一阵轻风掠过,竹叶乱舞,有箫箫的竹叶的絮语响起,那是大自然的小诗,所谓音韵天成,以自然取胜,如元好问在诗中所写: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竹叶箫箫,不但如诗,还如歌,不错的,又有谁个的歌声胜过这万叶同奏的天籁之声?但是,我站在田埂上,却没有感觉到风君的光临,热浪一阵一阵的顺着双腿直往身上钻,而经过一上午的劳动,整个身体都像是有一个箍箍一样,箍着不想动弹了。我伸了一个懒腰,感觉到腰杆确实不酸也不痛了,上网所得的沉疴得以在劳动中根除,这是我心所欣喜的。硬着头皮下得地里,开始劳动了,还是如上午一样,把包谷衣子从中分开,再把里面的玉米棒子从包谷杆杆上掰下来。虽然也汗流如注,天气也比上午热一些,但是,我的动作更熟练了,感觉上也比上午轻松一些了。真是万事开头难呀,如果只站在田埂上光看光想,这个事儿是如何如何困难、心里是如何如何难受,如果没有开始,那又怎会有收获呢?
竹林后是一片坟地,坟地里全是坟,依次而上,都是一排一排的坟,如果是在夜晚定是阴森可怕的。不过在小的时候,我很多次在上面放牛,把牛放在一边,让它自各儿去找草吃,我和小伙伴在上面翻滚、打仗、捉迷藏、捣燕窝等等。这一片坟地,在我儿时的眼中无异于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有趣、神秘、快乐。虽然地下埋着的尽是死人,但是却充满了无限生机和我儿时的欢声笑语。
坟地之后的上边是本村的水渠,可以灌溉上千亩良田沃土的。母亲边掰包谷边告诉我,今年国家拨了专款来修这一道水渠,二十几万哩,由村长承包,不过也只不过花费了数千元的劳务费而已。村长就是我的侄儿。就是在这个水渠下,我渡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小的时候,我和老妈有了矛盾就往这个沟渠下面跑。静静的夜里,我一人躺在一孔拱桥洞里,看满山的月光是如何如水一样从天空中倾落大地,听一沟渠水整夜的潺潺的唱着不眠的歌……
太阳渐渐收去耀眼的光芒,向西边沉落而去。这时,各种鸟儿也逐次鸣叫起来,亮出清脆宛转的喉咙,大有要举办一个山林歌唱比赛的阵势。
阳光渐淡,而蚊虫却多了起来,一般的蚊虫我还不屑于去理会的。有一种牛蚊子,个儿特别的大,比小个子的蜜蜂还要大。想那大水牛以如此一幅巨大且肥的身躯犹怕这种蚊子,况我这一把把平凡而又平凡的、普通而又普通的人类的血肉之躯,自然是敌不过它那一张大嘴的吮吸的。它叮一处,那一处马上就会冒出一个包包来,如玉黍状,真的像是包谷米米钻到我的皮肤里来了。一巴掌没有打着的话,那牛蚊子就会嗡嗡的叫着,在我的四周盘旋而不飞走。它不但贪婪,而且干扰我的工作了,它的嗡嗡的叫声就如一架飞机在我身边起飞。只得无奈的停下来,一看,吓我一大跳,不但遍身如玉黍状,还有一些小的蚊虫,附在我的身体上。有一些蚊子吃很饱了,红红的肚子像是要胀爆了一样,它的肚子胀得大大的,吃胀了的蚊子的肚皮看上去是透明的,薄薄的,像是没有皮子似的。里面是红红的,也有一点透明,是我的血液。因为透明,我的血液就像是一团红亮的琥珀,停悬在蚊子那一双细小的翅膀之下。我在怀疑这样小的翅膀,等到脱离了我的身体,能不能够把我的血液带到空中?要耽误我的工作时间,我不由恨得牙痒痒的。我禁不住又想,我在辛苦的劳动,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蚊子来吸我的血,它们真的能靠不劳而获过得了一辈子么?如果不是有那么两三只特大的牛蚊子来干扰我掰包谷的工作,我还真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把这些小蚊子喂得胀鼓鼓的,让它们飞都飞不动哩!胀死它罢。除牛蚊子和小蚊子外,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附在身上,怪痒痒的,不看还无所谓,而一看到了也觉得怪难受的。
终于打着了一个大大的牛蚊子,用力过猛,它的尸体沾在我的臂上。我用手指头轻轻而优雅的把它的巨尸掀下我的臂去。我的臂上却没有多少血痕,只那么一点点小小的血点点,可能是这大牛蚊子吸血的功夫不到家吧,还不如我身上那些吃得胀鼓鼓的小蚊子哩,看来庞然大物或许只是叫得凶,有时也只做做样子,真真的功夫还不如矮小精悍者。我看着牛蚊子的尸体在空中慢慢下落。突然,有一物“排山倒海”(沈三白语)而来。我一看,原来是一只癞蛤蟆,只见它老远就腾空跃起,在空中巨舌一吐,一卷,收回去的时候,我已看不到牛蚊子的尸体了。我恨死了的牛蚊子的尸体,它已成为癞蛤蟆腹中的无上美味。癞蛤蟆从空中在看着我。它背上的皮肤有一些疙疙瘩瘩的点点,很不好看,像是大麻子。我用脚轻轻去碰了一下它的背壳,它还是像一个傻子,一动不动,眼睛还是看着我。或许是它还在回味大牛蚊子尸体的无上美味吧,但我居然有一点害怕了,我想使力踢它一脚。我蓦然看到我身上如玉黍状的疙瘩,不也是像癞蛤蟆一样么?在它的眼中,我不就是一只站着掰包谷的“癞蛤蟆”么?它却是一个伏在土地上异常镇定沉着的“人”。我想起农村常说的一句俗语,就是形容某人懒说成是癞蛤蟆“我不踢你那一脚,你硬是不跳那一蹦唆?”对了,就是老妈,在我小的时候,也常常这样说我哩。那么,我真是一只前世的癞蛤蟆么?没有人来在我屁股上踢那一脚,我真的不会前进么?想着,想着,我就用脚踢了它的屁股一下。它果然跳了一蹦,不,是连续的几蹦。它已经跳到了包谷土边了,差一点就到竹林了。我踢它的时候,我也感应到了,自己的屁股也觉得有人在踢一样。我真的是一只癞蛤蟆么?
目送癞蛤蟆之后,我转过身来,继续掰包谷。我眼角的余光感觉到有一片包谷叶子比较大,还随着我的手而转动。我的耳边响起了老妈的惊呼声——蛇!蛇!我听到了一声“咝”的声音,我忙把手缩回来。原来在我正要去掰的那一包大包谷的下边,有一片大的包谷叶子,还青葱葱的。在那叶子上正躺着一条蛇,它的后半截身子还缠在包谷杆杆上。它朝我的手吐着它的舌信子。我看着它三角形的头,还有它邪恶的三角眼。背上窜起一股凉意,身上也起了鸡皮疙瘩。我急忙向后退了几步。再看,它的颜色和包谷叶子的颜色是一样的,如果不是老妈喊我,我还不遭它咬一口哟?我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正要捡起一块泥土去打它,老妈制止了我。她说,说不定是由坟里出来的,不知是谁家的祖宗出来找吃的来了哩。
那蛇根本没有理会我们,它那丑陋的三角头在空中动了动,又慢慢的缩回去,蜷成一团,像是要在缠在包谷杆上睡大觉哩。当听到我和老妈的谈话声时,它又伸头朝这个方向看了一会(据说蛇是看不见外物的)。看了一会,这次却慢慢的打开身子,它的后半身还是缠在包谷杆上,等它完全伸展了身体,顺着包谷杆“嗖”的一声,就溜下来了。然后,迅速向斑竹林里游去,倏地不见了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赶忙掰起包谷来。然而,我听到一声凄惨的叫声,是癞蛤蟆的。我的心痛了一下。接着,又响到了几声凄惨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小,最后一声,简直是奄奄一息的声音,好像那一声是停在喉咙处的,永远也叫不出来了。然后,万物都静了下来。我心情也沉重了下来。我不知道那一只癞蛤蟆是不是沈三白“鞭打数十,驱之别院”的那一只。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是那一只癞蛤蟆,我宁愿被三白拿了小草似的鞭子,轻轻地温柔地抽打在我的屁股上,再驱我到他的另一处行宫,吃我的小虫子、吃我的牛蚊子去,岂不快哉!我是不愿如此不明不白就葬身蛇腹了的。但是,我已死在那青蛇之腹,不知它是村里谁家的祖先?但我也只好认命,不过,如果那青蛇就是一直伴在白素贞身边的青儿就好了哟!也算我三生有幸吧,哈哈。
太阳的余辉最后看了一眼这绿的山、清的水,它完全的没入到群山之中去了。老妈也回家了,她有许多事要做,收诸多的大鸡、小鸡、大鸭、小鸭进笼,还要给大猪小猪办明天的吃的。我想还掰一会儿,就独自留在地里了。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古人之言,还有一点道理。其实,人在日头落尽时,也不想劳动了,也是气息奄奄的,如我,就是天气没有其它时间热,我也不想动,只觉得浑身懒洋洋的;我觉得,在中午,那么热,汗如雨下,我的干劲还足一些。又掰了一挑,夜幕已经慢慢向我头上落下来,我想实在掰不完,也没有办法,只是多掰一点,明天总可以收一个早活路。斑竹林里掰干包谷,还真是惊险哩。
踏着牧野的歌声,我打道回府。
独留那满地乱跳的昆虫在地里,唱歌、弹琴、调情、交友、侃大山啦,当主角演电影电视啦,还是连续剧哩!今晚有,明晚有,后晚也有。农村的地里夜里,真是不寂寞的呀。寂寞的,只是城市里钢筋混泥土筑成的石头森林罢了。
下午的收获是:掰得六挑包谷,看了六页书。
(待续)
。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7-20 09:46
五、夜
农村的夜,静谧,安宁,谐和。
缀满天空的星子如粒粒宝石一样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温柔的夜风给我按摩,白日劳动的疲劳一扫而光;风中竹叶的碎语,如情人的蜜语,让人心醉神沉迷;那摇曳的零乱的竹影,给我神秘的感觉。想起丰子恺,他曾在明月下看这瘦竹的影子,而悟得中国画的方向、疏密、浓淡、肥瘦等等。他看到的影子表现着“一种美的姿态,一种活的神气”;不过,今夜的月光虽也皎洁如水,但在我的眼中,却给遍山遍野蒙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我看到的竹影仅仅是我家房子周围竹林的影子而已。也许丰子恺那晚上的月光要明亮一些吧,因为他还在那夜的月下看到了《芥子园画谱》里的竹子、吴昌硕大师笔下的竹子、和管夫人笔下的竹子。中国画的精髓,他在那一夜的月光下全领悟到了!可是我不行——
我只在农村的静谧的夜色里看到一篇神奇的童话!
我躺在自家晒坝的包谷上,我躺在白天劳动的成果上,那一包包的包谷也给我背部以按摩,还带着白日的余温。
我看,这乡村夜晚的童话。
星子,月光,高而远的天空,竹影,树影,风声,叶语,虫鸣,仿佛有一股如水的液体缓缓流过我的心间,哦,那是宇宙运行不变的神秘的真理。
远处传来狗叫的声音,二三里之外像是在咫尺之间,柴门闻犬吠,定有远出而夜归的人。我想起了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他已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如果不是在农村,已经是该退休的人了。他说,人一辈子,活到老,做到老,流一通汗水,全身就没有病了,舒畅了,喊我耍,我还耍不来的,我是要耍出病来的。他在我小的时候也时常陪我在这晒坝上纳凉。一人拿一个簸箕,躺在里面,躺在里面不紧不慢的说一起无聊的闲事。唉,何时再能如此?想着,想着,我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一轮明月如圆盆一样大,正升到中天,正在竹梢头徘徊不去。月光照亮这个世界,而照亮我的灵魂。露珠打湿了我的眼睫毛,也打湿了我的衣襟。在乡村的夜里,夜色用清新的清凉覆盖我的身体;而在城市的夜里,空调以封闭的冰冷覆盖我躯体。
我坐起来,想起少年时,我夜夜要在这坝子里走上几圈,才去睡觉。边走边唱歌,心里充满天真,纯洁,欢乐,豪情,有时也有伤感,有低回。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好,能够承受一次又一次生活对我身体和感情的冲击,也许跟我在这少年时的月下,时常高歌,也有一定的关系吧——因唱歌而把我的肺活量扩张得极大。
这时,四周的虫鸣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大,好一场热闹的农村音乐会。但是,我的心很静、很静,再没有听到来自人类的声音。
我心恬静。在月下、湿气中、虫鸣声中,我练习了两趟长拳就到屋里睡觉去了。
进屋的时候,知道经常失眠的老妈已然酣睡。
六、尾声
清晨,起得早,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老妈分别要煮早饭和猪食,我则把昨夜没有写完的随笔再补了几笔。天一亮,我和她就到地里去,约定掰完了包谷再回家吃早饭。
九点钟的时候,把包谷全掰完了。一计算,费时一天半,共收获包谷二十担,看闲书二十页,作随笔一篇——《掰干包谷》。另外就是,满身红红的疙瘩和两肩肿起的肉块。
在我吃早饭的时候,老妈帮我收拾东西,装了整整一担的土特产,挑起来足有一挑包谷那么重,我便埋怨老妈,您硬是要把我压成矮人哩。
老妈神秘的笑了笑,说,你拿去吧,保证你媳妇看到了要喜欢的嘛。她的笑容,像是一包包谷裂开嘴在笑,露出两排不甚整齐的雪白的牙齿。
我搭了一辆便车回家。想起前天也是回家,是回老家,老家里有我的老妈和温暖;今天的离开还是回家,这个回家是从老家回到新家,新家里有我的妻子和儿子,有我的最爱和牵挂。前天走三十华里用去了二个小时,今天坐车仅用了十几分钟。
隔了老远,妻子来把口袋提着,打开一看:
有大活土鸡两只(不打开也看得着的,因为鸡脑袋是伸在外面的),一只8斤9两,另一只9斤8两,还有腊肉三大块,小菜若干(大辣椒、茄子、空心叶菜等等)。
妻子果然抬起头来对我笑着说:“你去做这一天半活路还是要得的,带这么多东西来,要管几百块的哩。”在我眼中,她的灿烂的笑容,何尝不是一包裂开嘴笑的包谷呢?何况还有两排如雪似玉的编贝?
听到妻子这么说,我是高兴的。我也张开了嘴,像一包裂开嘴的包谷一样,开心的笑。不过,我看不见我的两排粗牙。
我的快乐是她们两人加起来都不及的,因为我不说,私自拿了五百元钱给老妈。这个秘密只我一人知道,当然——
我就有一个人偷着乐的理由了。
(完)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7-26 21:00
[quote]拜读,和谐安宁
[size=2][color=#999999]文源 发表于 2012-7-26 10:41[/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63630&ptid=26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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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文友来读
作者:
踏雪
时间:
2012-7-27 22:09
深情的文字,读来暖暖的........问好光荣!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7-28 08:59
[quote]深情的文字,读来暖暖的........问好光荣!
[size=2][color=#999999]踏雪 发表于 2012-7-27 22:09[/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63954&ptid=26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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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踏版来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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