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水命(散文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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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20 17:25
标题:
水命(散文旧作)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20 17:31 编辑 [/i]
[indent]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出生的时候一定是蹙缩粉红的一团,如一个诱人的苹果,惹得上帝他老人家特别垂涎,哈喇子流了我一身。于是,我就宿命地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
首先,他为我安排了一个与水有着久远渊源的姓氏——涂。虽然许慎说得明明白白:“从水余声。”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水多了”,如果下面加“土”,那更是水深泥烂。那涂氏先民如何与水有了干系,已茫然不可考。经典说法有二,一是指涂水为姓,本于江南,郡望江西。古籍记载:“洪州人,因水为姓。”二是源于涂山氏,从中原播迁过来,《姓氏族谱笺释》就指出:“系出涂山氏,晋新吴侯涂钦渡江南至豫章,为东南涂氏之祖。”不管哪一种说法,“涂”都与水纠结不清。像后一种说法,“涂氏”对于水简直就有着与生俱来的刻怨。想那中古时代,洪水肆虐,天下为泽国,人民为鱼鳖。大禹身执耒锸,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不仅让他的妻子涂山氏饱受离别之苦;更有甚者,他身化为熊,吓得妻子夺路而逃,变成了石头。因此,让我降生于涂姓人家,并没有阿Q“我的祖宗比你阔多了”的荣耀,更多的也许是一种惩罚,一个昭示,要我继承先人遗志,继续与水作着不懈的抗争。
其次,他用水做成了我的骨肉,让我投胎为女性。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可是我的祖父似乎没达到贾宝玉的境界,当我呱呱宣告自己的降临时,我的祖父并没有像迎接一个安琪儿一样张开他温暖的双臂,尽管他那一个家庭并不是什么“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作为长子长孙却是一个“人家人的丫头”(祖父语),那只有遭白眼的分了。同村有一个和我同年的男孩,当他的祖父骄傲地把他作为珍品展示的时候,我生性好强的祖父只能更加郁闷,连续三年他都不和家人同桌吃年饭,闷头大睡,年的气氛跟着冻结,直至我的大弟出生才得以改观。可怜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只有18虚岁,按现在的眼光也还是一个大孩子,可以想象拉扯着成为她罪证的我,在家长权威的祖父面前是如何战战兢兢的了。更何况那是怎样一个戴着富农帽子的贫穷家庭啊!富农帽子的由来,我听我父亲多次说过,他说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爷爷,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绅,对买田置地有着宗教的狂热。他有着一切土财主守财奴的优良传统,全家食不重味,衣无完衣,小钱积聚成大钱,大钱积聚成银票,在舒、桐、庐三县都买有水田、山地,靠收租、雇佣长工和全家牛一样的劳作进行着滚雪球般的财产积累。可是树大招风,家里多次受到土匪的绑票、烧掠,我有一个太爷因此丢了性命。尽管我太爷爷是一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但仍然抵挡不了蚂蚁啃骨头般的侵耗。等到土改来临的时候,我太爷爷家已是呼喇喇大厦倾,但家有长工、有大型农具仍为铁证。工作组看着我胼手胝足、衣衫褴褛的太爷爷不无怜悯,说他是“地主的命,奴才的身”,就定一个“富农”吧。在那个以“赤贫”为荣耀的年代,“富农”就成了我家耻辱的标签。我出生的时候是八口之家,叔姑挨次栉比,比我大不了几岁,文革正风起云涌,祖父常常要挂着牌子戴着高帽去接受批斗,奶奶是一双解放了的小脚,走路都颤颤巍巍,全家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刨食的重任落在我父母的身上。母亲尽管母鸡护着小鸡一样护着我,但温情毕竟敌不过肚皮,倒是我的叔叔姑姑抱我背我的时候多。
呵呵,我的话题有点说远了,还是回到我的水命上来吧。因为身为女孩子,连累我的母亲也受过不少气。从我懂事起,母亲就给我灌输女孩子要争气的思想,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隔道手。”这也许是我幼年影响最深的启蒙教育。我的母亲没有文化,这话说得也许是出自本能,也许是无数痛苦的教训总结。多年以后我回想这句话,觉得这话朴素浅显却一语中的:妇女解放首先是人格的独立,而女性人格的独立,首先应该是经济的独立;这句话还斩断了我的一切幻想:别想着靠天靠地靠别人,只能靠自己。可是幼年的我哪懂得这些?
在我的印象中,全家也只有我的祖父有点出格,我与水命抗争,一半来自母亲日积月累的心理暗示,一半来自祖父的直接刺激。在我四岁的时候,我的大弟降临了,他顺理成章地成为祖父的掌中宝。吃的,穿的,玩的,一次次与我拉开了距离,也就一次次形象地告诉我:因为你是女孩子,所以你不配。唉,这话今天说起来多么地让人难以置信,我那已经去世30多年的祖父,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还有他的后人在诉说对他的哀怨呢?其实也不难理解,“贫穷则父母不子”,物质匮乏,博爱也艰。今天说起来倒不是对我的祖父如何笔伐,倒是觉得有点悲哀,他不知道自己的喜恶是怎样的戕害扭曲了一个孩子的幼小的心;我的母亲恐怕也不会知道,她的强化教育是怎样让一个女孩子差点偏离了正常的生长轨道。
我的所谓抗争不外乎是要改变自己女孩子的事实,要获得大家同等的人格尊重。这一是与天斗,可是你能改变天是天的事实吗?一是与观念斗,可是你能颠覆几千年的历史吗?因此,凭着我的柔弱之躯,无论如何都有着堂吉诃德的可笑与悲壮。我一方面顺应母亲的教育,把自己磨砺得无比坚强,抹掉了一个女孩子应有的细腻与温柔;另一方面,我又报复祖父似的,蔑视所有的男孩子,本能对男孩子有一种敌意;而我硬壳的内心却柔弱无比,充满自卑,不堪一击。更要命的是这种人格变异是在不知不觉下意识地进行着,纠缠,交织,多少年都成为我无法摆脱的噩梦。孔子说:“苛政猛于虎。”要我说,怂恿与歧视这种软暴力比虎更厉害,它杀人于无形,可是又刀刀见血,祥林嫂不正是这样死的吗?泰戈尔诗云:“花儿为什么谢了呢?/我的热烈的爱把它紧压在我的心上/因此花儿谢了。//琴弦为什么断了呢?/我强弹一个它不能胜的音节/因此琴弦断了。”今天关于孩子的教育被成千上万的家庭提上日程,关于孩子的教育方法也被无数的专家说来道去,但孩子的心理问题屡见不鲜。我只希望每个人能给孩子一份应有的尊重,顺其自然,让男孩子、女孩子不要角色错位,都能健健康康地成长;更希望每个人收起歧视与冷漠的暴力,让孩子稚嫩的心理像花儿一样正常地绽放。
似乎是让我的水命实至名归,上帝还给我安排了两个与水相关的特写镜头,似乎以此来告诉我:这是你的命,你必须要经历和面对。
这首先还是要说到水。说来也奇怪,我家在大别山尾部,与桐城交界,多山少水,而我的亲戚几乎全在水乡,外婆家,大姨家,姑姑家,全是。外婆家,大姨家我去的最多,对水的印象也最深。我的母亲水性很好,小时候我经常见到她用一只木制洗澡盆在一个偌大的水塘里划来划去,摘菱角,摸鱼虾,有时候挖一篮子野菜,顶在头上,双脚啪啪地踩水,在河道里、水塘里来去自如。可是我却是典型的旱鸭子,一下水就迷糊。听我母亲说,她把我往水里扔过几回,觉得实在不是块料,才恨恨作罢。20多岁的时候,我和我爱人正热恋,他那时在凤阳工作,离总铺不远有一个很大的水库,他最喜欢的事是去水库游泳,并且说一定要教会我。是教了几次,每次我都是喝了一肚子水回来,并抗议说那水实在不好喝,最终与水隔膜。至今我见到汪洋的一片水都会打怵。
我的第一个特写镜头发生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大概才姗姗学步,母亲带着我到我大姨家帮忙。大姨家在著名的淠史杭灌区的杭埠河畔,典型的平原,水网密布。一天中午吧,母亲去地里摘棉花,去地里要过一个大水沟,水沟上有一个一脚宽的独木桥。母亲也许粗心,也许把我托付给了谁而我不听话,总之,母亲去后不久,我就迈着小腿颤颤地跨上了那小木桥,也就毫无悬念地掉进了深沟里,沟里是大半人深的水。天地一片寂灭,鸡不叫,狗不咬,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还是得益于我是女孩子,才让我命不该绝。母亲给我的一头黄发梳了一个朝天戳的辫子,辫子上缠着那时物稀为贵的大红线绳,我掉进水里啥都不见了,唯有那红色的头绳还在水面飘荡。一队推着独轮车的商贩,打这独木桥上走过,桥太窄,他们小心翼翼瞅准木桥与车轮的对接,就那一低头,他们看见了水面漂荡的红头绳,经验让他们意识到,这红头绳不寻常,定是谁家的孩子掉进去了。其中的一个连忙扔下车子,跳进水里,从水底捞起了我,大声呼喊,大家才知道出了什么事。据说我已经没气了,母亲吓得只有大哭,姨父和乡亲们费了很大的气力才从鬼门关把我抢了回来。
我的第二个特写镜头发生在1991年。那一年放暑假的时候,天像被戳破了似的,雨连天接地地扯不断。我带着我八个月大的儿子回到公婆家,公婆家还是在那杭埠河畔。我到的时候,平素清瘦的杭埠河已狂怒如迅猛的野兽,浊浪拍天,阔不可视;以往高耸的圩堤此时也薄如蛋壳,险象环生。圩区住家要么在圩堤上,要么在圩堤下。圩堤上的如果不正当决口,那么地势相对较高,也就相对安全;圩堤下的,一旦决口,那只有做龙宫游客了。我公婆家居于堤下,有一个小姑子嫁在临队,居堤上,两家相距300米左右。我到家大约第三天下午,正在堤上堵漏抢险的公公冒着大雨匆匆进门,对我说:“快!抱着孩子走!”我还没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被连拉带拽送往堤上小姑子家。我走后不到二十分钟吧,原来渗水的堤埂被撕开了,眼见着洪水如千军万马杀入了圩心,决口越撕越大,瞬间就有十数米宽,我和公公一家转眼间相望不相闻了。夜色降临,雨依然倾盆而下,河水还在上涨,大水冲毁了电力设施,少数人家摇曳着昏黄的烛光,男人们打着手电筒不时巡视圩堤。堤上人心惶惶,一方面担心剩余的圩堤不保,一方面担心圩心的人们,不知他们生死如何,有亲人在圩心的妇女忍不住哭泣。一夜之间,怒涛声,风雨声,崩堤声,哀啼声,声声盈耳惊心。第二天早上,四望黄浊的一片,水面标志似的散布着一些大树顶、电线杆顶,圩心终于有人划着打渔用的腰盆来报讯:人员没有伤亡,房子倒塌很多,牲畜几乎不存。大家才稍稍心安。我公婆家的财物只剩了一个拴在树上没有飘走的饭桌。因为我的身份特殊,乡亲们决定把我母子送出去,派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叔划着腰盆载上我母子。我平生第一次坐上那种比澡盆大不了多少的扁舟,稚子在怀,他见到水就欢窜,小船在水面颠簸,全然没有了那种书本上读到的浪漫,有的只是劫波逃生的恐惧。暮色四合时,我母子才踏上了岗上的一块高地,可是亲人音讯不通,四顾茫茫,走投无门,那日暮途穷孤独凄凉的况味恐怕我一世也不会忘怀。后来辗转回到娘家,母亲给我叫了几晚的魂;还有,为兴建公婆的家园,我们还了五年多的债。
而今我人到中年,命运里是否还有着水的劫数不得而知。有时沉思默想,回首向来萧瑟处,难免唏嘘而又释然,想那水随物赋形,至柔至刚,善利万物而不争,几于道,人生能命数如水,亦何尝不是幸甚矣![/indent]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20 17:27
我觉得这个板块最好能将小说和散文分开来,不然在阅读的时候分不清是啥。建议仅作参考。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5-20 22:45
[quote]我觉得这个板块最好能将小说和散文分开来,不然在阅读的时候分不清是啥。建议仅作参考。
[size=2][color=#999999]推窗望月 发表于 2012-5-20 17:27[/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8872&ptid=23849]
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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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建议很好,我向上面反应吧。谢谢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5-20 22:50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文友一定性情温柔吧。读过此文,感受到作者一路走来,不易。语言诙谐,时而沉重,行文跌宕起伏,温文有致。
加精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21 11:31
[quote]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文友一定性情温柔吧。读过此文,感受到作者一路走来,不易。语言诙谐,时而沉重,行文跌宕起伏,温文有致。
加精
[size=2][color=#999999]刘光荣 发表于 2012-5-20 22:50[/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8971&ptid=23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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