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青玉(二十一~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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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4-26 23:00
标题:
青玉(二十一~二十三)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6-3 10:06 编辑 [/i]
青玉
(一)
5岁的青玉正坐在门槛上看云。
每天早晨,大人们起来做活的时候,青玉就被顺手拉了起来。衣服是自己穿的,扣子扣漏了,扣斜了,甚至于有时穿丢了一条裤腿,一只袖子,都没关系,没人在意她,大人们忙着呢。她就像一只睡眼惺忪的猫,毛发蓬松着,可能上面还粘着破絮疙瘩或草屑,然后不声不响地坐到门槛边上去,——不能坐在中间,那会挡路的,——去托着腮看天。
她5岁了,家里人都叫她“丫头”,庄子上人也叫她“丫头”,她也就觉得自己就叫“丫头”。“青玉”是外祖母给起的名,外祖母不常到青玉家来。外祖母要来了,就拉住青玉的小手叫“青玉”,外祖母从来不叫她“丫头”,外祖母只叫她“青玉”。但青玉常常反应很迟钝,老要好半天才意识到“青玉”是叫她。家里人也几乎忘了她叫“青玉”,“青玉”这个名字也只有外祖母来了才被复习那么一两次。
青玉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天,看天上的云。她特别喜欢看三月的天,像今天早上的。院子里的一棵桃花正开得欢,在半空中浮成了一朵彩色的云霞;东边的天空是青烟色的,干净得很;山上的树还没有全绿,远远看去也就有几处点点的绿意,像小溪里的一团一团的青苔;最有趣的是那白云呢,一丝丝,一丝丝地从山洼里飘出来,再缠在山顶上,再飘到天上去,飘到太阳起来的地方,云就变了,白色的就变成红色的了,红色又连成片了,又连成团了,就像院子里的桃花了。青玉就看得怔怔的,眼光里就有了呆相,一线口水晶亮亮地挂在嘴角,她不知道要去擦。十三岁的二叔正在院子里忙着训练他的兔子,那是从山上捉来的一只不大的野兔,黄褐色,用绳子拴着牵在二叔的手上。二叔用麻秸做了一个小板车,挂在兔子的脖子上。二叔命令兔子拉板车,用苎麻做的鞭子把兔子抽得一蹦一蹦的。可这个都没能将青玉的眼光拉回来,青玉还在那眼光直直地看天。
青玉似乎觉得今天早上有什么地方和往常不一样,老有人在她坐的门槛上进进出出,母亲房里似乎传来母亲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但她不管,也没人要她管,她也就仍旧坐在门槛上看她的天。她正看呢,红云变成金云了,那太阳正从山头一点一点的爬上来,最后似乎一拱,像个大金蛋,全出来了。——就在这时,青玉被人猛地抱了起来,小脏脸上还被人香了一口,有人大声对她说:“丫头,你妈给你添小弟弟了!”青玉定睛一看,是父亲。青玉没反应过来什么小弟弟,只感觉到父亲刚才香的一口很用力,她的小脸痒酥酥的。
青玉在父亲的怀里感觉到很不自在。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很少抱她,更别说香她了。
青玉的父亲二十七八岁,瘦长脸,脸颊两侧布着几颗白白的麻子,这是他小时候过天花留下的痕迹。据说那场天花来得厉害,差点要了父亲的命,不但给他破了相,还给他留下一个哮喘的病根,干不了重活。但父亲好像极聪明,脑子好使,读书的时候是出名的。那时全大乡高小毕业生只有两个考上了桐城中学,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要不是家里太穷辍学,父亲可能就像他唯一的同学一样,穿着整齐的中山装,口袋里插着几支笔,做了教书先生或者干部了。要是那样该多好呢?青玉就有了一个做公家人的爹!可是,要是那样,父亲会娶了一字不识的母亲,还会有青玉,还会是青玉的爹吗?谁知道呢!
青玉的父亲清清秀秀的,衣服很旧甚至打着补丁,但干净,在周围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中间,就显得鹤立鸡群。父亲讲究呢,见不得脏,又有点眼高于尘,因此对时常噙着手指拖着鼻涕的青玉看恐怕也懒得看,别说抱和香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青玉有点迷糊,有点受宠若惊,挣了挣,但还是乖巧地贴近了父亲的胸膛。既然抱了,就让他抱着吧。
青玉在父亲的怀里,随着父亲的脚步,一阵风地来到了母亲的房里。母亲房里有好几个人。奶奶正在母亲床上用一个旧襁褓包裹着一个四肢乱舞红红的小东西,那小东西正闭着眼,扁着嘴尖声叫呢。父亲就对青玉说:“丫头,这就是你弟!咱们丫头有弟弟喽。”父亲拉着青玉的一只手,要她去摸一摸那个小东西,可是不知怎的,青玉感到很害怕,她犟出了自己的手,返身又扑回父亲的胸膛,把脸埋在父亲的胸前,再也不肯看那小东西一眼。“这丫头,傻呢。”奶奶的语气充满着怜悯和无奈。父亲也无奈地把青玉放下地,青玉就一溜烟跑出房门,靠在门框边上,背对着大家,再也没了什么反应。
青玉比起同龄的孩子要显得瘦小,像一缨恹恹的萝卜,不爱说话,整天到晚无声无息的。早上大人们洗脸的时候,不管谁,遇到了就顺便给她洗一把;三餐吃饭的时候,不管谁,看到了就顺便给她的小竹碗里盛一碗。她吃饭的时候,自己吃一半,鸡吃一半,她爱看鸡吃饭点头的样子,就老把饭故意丢在地上看鸡吃。头发有谁给梳就梳,没有谁梳,她就散着。她不哭不闹,在哪儿一呆就是半天,等到大人们好像突然想起来,张扬着叫她的时候,她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就出来了。她对自己喜欢的东西爱盯着看,一盯就忘记了自己在哪儿,眼光就不太灵动,为此家里人暗暗担心呢。青玉胆儿尤其小,一只毛毛虫在树上匆匆地爬,她看见了就害怕,就跑开几步,远远地看着;大公鸡要抢她的饭,伸脖子瞪眼,装出发怒的样子,她也吓得不行;家里谁和谁争吵,高声大气的,她更是吓得发抖。刚才那个红红四肢乱舞的小东西,让她产生了联想,她想起了不久前爷爷在破箱角捉到的一窝老鼠,也是红红的,四肢乱舞,不过比眼前的小东西小得多。她看到爷爷把那一个个红红的老鼠狠命得摔在墙根上,皮开肉绽,血糊糊的,她吓坏了,做梦都怕。父亲要她去摸那个乱动的红红的东西,她脑子是那么迅疾地产生了联想,靠在门框上,小小的心还兀自乱跳呢。
不过,父亲说那是她的弟弟。父亲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还抱了她,还香了她,大概那弟弟就不同于老鼠吧。有了弟弟也要来好多人了吧,庄子上梅梅家生了弟弟,就来了好多人。外婆会来吗?青玉突然间就想念起那个只叫她“青玉”的外祖母来了,弟弟给她带来的惊吓渐渐地被外婆的慈祥遮盖了。“有弟弟也好吧,”她想,“外婆会来的。”青玉靠在门框上痴痴地想,小小的心里蓄着一汪水,满满的都是对外婆的期盼。
作者:
松山居士
时间:
2012-4-26 23:05
好啊,这是我们论坛第一个长篇。加精欣赏!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4-26 23:13
[quote]好啊,这是我们论坛第一个长篇。加精欣赏!
[size=2][color=#999999]松山居士 发表于 2012-4-26 23:05[/color] [url=http://dbssk.5d6d.com/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1196&ptid=22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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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松山站长在啊,这是我去年半年写着玩的文字,今年忙了,搁住了,写到了第二十七章,等到闲下来再把它写完。没什么艺术性,发上来博大家一乐呢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4-26 23:22
语言干净,明亮,再加亮
作者:
松山居士
时间:
2012-4-26 23:47
在一个帖子发吧,分散了,不能个个都加精的
我也写过一个长篇,写完第十一章的时候,来到大别山诗刊论坛,从此搁笔了,转而写诗了。乃至将散文都放下了。可是,每年我都会关注微型小说年选,以及名家小说集。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4-27 07:36
[quote]在一个帖子发吧,分散了,不能个个都加精的
我也写过一个长篇,写完第十一章的时候,来到大别山诗刊论坛,从此搁笔了,转而写诗了。乃至将散文都放下了。可是,每年我都会关注微型小说年选,以及名家小说集。
[size=2][color=#999999]松山居士 发表于 2012-4-26 23:47[/color] [url=http://dbssk.5d6d.com/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1227&ptid=22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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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谢谢关心。在一个帖子里怎么发?每次接着后面粘贴吗?
作者:
纪开芹
时间:
2012-4-27 07:44
[quote]
哦,谢谢关心。在一个帖子里怎么发?每次接着后面粘贴吗?
[size=2][color=#999999]推窗望月 发表于 2012-4-27 07:36[/color] [url=http://dbssk.5d6d.com/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1288&ptid=22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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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粘贴。这样便于阅读。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4-28 15:38
标题:
青玉(二)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4-28 15:48 编辑 [/i]
新的一天开始了,风还是那样的轻柔,太阳还是那样的明媚,云霞还是那样的变幻,青玉也就还是那样看天、看云、想外婆。
院子里的桃花蜂闹嘤嘤的,有的花瓣已经悄然飘落。青玉就把那落下的花瓣捡起来,装满了自己的小口袋。姑姑——青玉有两个姑呢——有时高兴了,就把花瓣揉碎了给青玉染指甲,还把一片花沾了唾沫贴在青玉的额上。
家里可是明显忙碌起来,不但家里,整个庄子都似乎跟着蠕动了起来。
青玉生长的庄子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小村落,二三十户人家,零零散散地分布在一座山背西朝东的一面。这座山的对面还是山,这些山不很高,不是峭壁嶙峋的怪异,而是带有南方山头常有的那种圆润和妩媚。山脚下是一条清澈的小河,常年流水淙淙,喷珠泻玉。这二三十户人家基本都一个姓,属于家族式群居,细数都可能没出五服。青玉的祖辈是长房,因此庄子上的人对于青玉来说几乎都是长辈,很多年轻人,甚至抱在怀里的或睡在摇篮里的,一叙起来都是青玉的爷奶叔姑,稍微上了岁数的就可能比青玉长上好几辈。青玉常常弄不清谁是谁,谁该怎么叫,好在大家并没有把青玉当做一回事,弄不清也不要紧。
庄子上人日子过得都有点艰难,单从房子上看,除少数几家是小瓦顶青砖墙,大多数都是夯筑的土墙茅草屋顶,房子矮趴趴黑乎乎的,很多墙龇牙裂嘴,一副不打自招的样子。人也没几个水灵,出来的人常像笼罩着一层雾,看得不甚鲜明,倒是有不少人面有山色,多少与眼前的山相谐呢。
但庄子上人亲,从没有谁怎样怨毒地想着去害人,大家偶尔有了矛盾,高声大气地说几句,甚或打一架,说完了打完了,也就啥事没有了,从不记仇。要是谁家有生老嫁娶,或者谁家有特别难过的关,那么一家的事也就是大家的事,没有不来帮忙的。
这不,青玉弟弟的降生,因为是这一户孙子辈的第一个男丁,不但青玉家人喜笑颜开,连庄子上的人也显得高兴。各家各户带些贺礼来道喜呢。礼物都寻常,或者用葫芦水瓢端着10个鸡蛋,或者拿出家里珍藏的二尺红布——给孩子做肚兜,或者用红纸包上两块钱——这是很重的礼了,鸡蛋5分钱一个呢。来的多是妇女,高高兴兴的,放下礼物,说些“拿不出手”之类的客气话,再到产妇房里看一看婴儿,说“这孩子,饱鼻饱眼的,福相”,有少数的还要特地看看孩子的小鸡鸡,仿佛要验明身份。一个庄子都因为这个小东西的到来而显得有点激动。
青玉的奶奶可忙坏了。
这是一个蹙缩干瘪的小老太太,50多岁,不多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粑粑髻,像一个薄薄的柿饼。她一年四季穿的都是蓝染败色的大襟褂子,黑色白腰的大腰裤子。这种裤子很肥大,穿的时候将白腰在脐上一对叠,再用布带子系上,走路的时候,裤腿随风摆舞。奶奶本来就瘦,两条细腿在肥大的裤腿里几乎看不到。
本来青玉的母亲很能干,许多事都是拿得起的担得动的,平时是家里的主力,可是现在母亲在月子里,要奶奶服侍,还有点母以子贵的仰仗呢。奶奶一下子没了左膀右臂,还要平添出许多事来。不但要准备一家人的三餐,还要待人接物,每一个来贺喜的人都要客客气气的应酬,更重要的是给那个小家伙打褓、放褓、洗尿片。于是家里能被派上用场的人都用上了,——当然不算爷爷和父亲,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奶奶常常站在那儿拖长了音调喊:“克富,克贵,克英——”奶奶喊人的时候,喊一个老是顺带上另外的几个,让人搞不清她到底要喊谁,于是叔叔姑姑们都装佯,惹得奶奶就一遍又一遍地高声拖长了声调喊。这近乎张扬的声音在不大的村子里回荡,让人弄不清青玉奶奶是真忙呢还是夸耀。
青玉的价值现在也似乎一下子被发现出来了,她能装灰袋,倒灰袋。
每天傍晚的时候,奶奶就会喊:“克富,克贵,克英,丫头——装灰袋!”这个时候,叔叔姑姑们往往都可能还忙着其他差事呢,最后只有青玉不声不响地站到奶奶身边。
奶奶就递给她一个旧布缝的袋子,叫她到一个装着草木灰的破箩里装灰:“小心着装,别装石头,硌着你弟!”
青玉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抓着灰装进布袋子,很细心,木棍,草梗,石子都捡掉。奶奶则把弟弟从母亲的被窝里抱出来,换掉尿湿的褓被,给他洗干净,再给他手臂腿弯褶皱处拍上香粉,就开始给弟弟打褓了。外面是一块大的用破絮袄剪成的褓被,里面用几层旧布做的单尿片,顶上层就是青玉装的灰袋,扎好口,垫在弟弟的小鸡鸡前,然后由里向外层层裹住,弟弟的两条小腿就裹在多层尿片里,有时连手也裹住,最后用一根很长的带子裹粽子似的从外面缠好,打上结。弟弟就成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蚕蛹。
第二天早上,奶奶会给弟弟放褓,程序是反着的,一层层掰开,最后就是黄绿绿的单片和沉甸甸湿漉漉的灰袋。
青玉的第二项工作就是把灰袋去倒掉。
青玉做了几次,很快就轻车熟路,渐渐就不要奶奶拖长声调的叫喊了,到了时候主动就去配合。而奶奶却要去洗尿片和灰袋,再旗子似的晒到门前的竹竿上。
青玉每天陪着奶奶解开弟弟,束缚弟弟,渐渐地青玉就不觉得弟弟有多可怕了,有时她望着弟弟红嘟嘟的小脸,甚至觉得他很可爱,以至于后来她敢用手摸他了。摸了也没什么,温软的感觉很好。
母亲受到了很好的待遇,有时是一碗红糖水,有时是一碗糖打蛋。每次母亲喝的时候,都留一点给青玉,青玉喝着糖水,有时舔着碗底没融化的红糖,感觉到了有了弟弟的前所未有的甜蜜,这红糖水无意中就成了她给弟弟装灰袋倒灰袋的奖赏。青玉很高兴,很乐意为弟弟效劳,外祖母只成了青玉脑海里偶尔的闪念,她现在每天记着的就是装灰袋,倒灰袋,喝糖水。
爷爷和父亲在忙着准备一个个重大的仪式。先要给亲戚报喜,尤其是给外祖母家报喜,要准备染红的鸡蛋和红糖。可是这些东西哪有啊,鸡蛋连庄子上送的勉强还够,红糖就稀缺了,一年一户就一斤糖票呢。还要准备弟弟“洗九朝”的喜宴,庄子上家家送了贺礼,最起码要请大家热闹一天。老父子两愁呢。在谋划这样的大事面前,爷爷明显地要处于劣势,父亲总会出人意料地想出一招又一招,最后统统都能完美解决。于是爷爷自告奋勇地去跑路,当信使,而父亲则在家指挥若定,稳坐中军。似乎万事俱备,只等“九朝”。(待续)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9 07:05
(三)
弟弟的“九朝”终于踏节而至。
所谓“九朝”就是婴儿生下后第九天,在当地,婴儿的家人要大宴宾客,举行一系列仪式,在仪式中以给婴儿洗艾水澡最为重要,所以也叫“洗九朝”。“洗九朝”相当于一个生命降生后的新闻发布会。
要是再早个几十年,像弟弟的“九朝”是要请族长,开宗祠,分昭穆列班祭祀祖宗,祝告天地,然后入谱,丝毫马虎不得的,现在只能因陋就简了。
在父亲的调度下,庄子上来帮忙的男女采买、知客、借桌凳碗碟、洗涮烧煮,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亲友乡邻数十百人把个寒伧的小院烘托得有声有色,空气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九点钟,吉时已到,弟弟众星捧月般出场了,一大盆放了陈年老艾的洗澡水已准备好,父亲还在洗澡水里放了大半把硬币,同时准备好的还有从树上摘下的已经捣碎了的皂角——这是特意寻找的,怕买的肥皂伤皮肤,此外还有做“滚蛋”用的煮熟染红了的鸡蛋。
德高望重的老姑太太亲自施洗。
给婴儿洗澡,很有讲头的,据说洗得好,婴儿将来一生皮肤都不皴不裂,不易感染,这是技术活,一般人做不了;同时为了图彩头,施洗的人必须是有福之人,还要会唱那口耳相传的“滚蛋歌”。老姑太太儿孙满堂,一生施洗无数,自然当仁不让。
她用皂角细细地洗着婴儿的每一寸皮肤,全然不顾小东西的挣扎啼哭。洗好后,老姑太太拿来“滚蛋”,在弟弟头上滚动,依依呀呀地唱起了《滚蛋歌》,“滚滚头,骑马弯弓好封侯,金玉满堂盖高楼”“滚滚眉,一生好运紧跟随,平步青云得高位”----老姑太太唱一句,围观的人就齐声喊“好!”,其实很多人围着老太太倒不是为了看孩子,就是为了听她唱,老太太用鸡蛋滚遍了弟弟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地方都有唱词,最后唱的是“滚滚裆,金银成斗粮满仓,郎才女貌娶娇娘”,围观的人心照不宣,“哄”地大笑,紧接着高声喊“好!”,气氛热烈,招得一只小狗也不停地跟着大叫。
洗完唱完,弟弟从里到外穿上了外婆家送的全新的衣服,像个娇美的小新娘,还戴上了外婆送的一个银项圈。那银项圈太惹眼了,引得众人啧啧称羡。最后弟弟由父亲抱着,拜了天地四方,“九朝”仪式才宣告结束。 而一群半大的孩子则一窝蜂地去摸洗澡盆的硬币,摸到了也是福气呢。
青玉从来没见过家里有过这么多的人,她早晨起来,懵懵懂懂地等着奶奶喊倒灰袋,可是奶奶没喊,家里每个人好像都忙忙碌碌的。不久她就看到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大多数都不认识。她忽忽的好像无处可去,在哪儿都显得有点碍手碍脚,又怯生,就更加显得茫然无措。最后她踅到桃树跟前,找桃树皮里渗出的琥珀一样的树脂,挖下来,又揉成团,做成了一个小小的树脂球,树脂球棕红色,青玉觉得很好看,外婆到来的时候,青玉正拿着那树脂球对着太阳看呢。
“青玉,青玉!”外婆连喊了好几声。青玉转过头,眼前是一个她熟悉的身影,青玉瞬间眼睛就亮了,一下子扑在外婆的怀里。
外婆是起早来的,外婆家离这里40多里路呢。陪同外婆一道来的,还有青玉的两个叔外公。两个叔外公挑着满满的两大担礼物,有送给母亲月子吃的,十多只老母鸡,还有鸡蛋,红糖、粉条;有送给弟弟的够3年穿的大大小小的新衣服、帽子、鞋,还有绒线。最珍贵的是那只银项圈。东西送来的时候,引起了庄子上人的一片惊叹,没有谁见到出手如此大方的。光那吃的穿的,就足以让人惊讶了,何况还有很多人见都没见过的银项圈!显然外婆为弟弟的“九朝”花了大心思,外婆要好看呢,除了那银项圈有背景外,其他的东西都是她苦心积虑准备的。她借了不少债,也许要花上一两年时间去还。但她愿意这样做,她不愿意在亲家面前丢了脸!
外婆来的时候,一招眼就看见了在桃树边自顾自玩着的青玉。小丫头穿的还是自己当年送来的已经显小的衣服,头发蓬松着,脸好像也没洗,一双小手脏兮兮的,沾满了桃树脂。外婆心里就一阵发酸,她搂着青玉差点落下泪来。在众人都在应和着老姑太太唱歌的时候,外婆把青玉带到母亲房里,给青玉洗脸梳头。外婆把青玉的头发分成两边,挑了一条发路,在头顶两边对称性的扎了两个发把,又把发把编成发辫,缠了大红的头绳。外婆好像有备而来,她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套红底碎花的新衣服,一双绣着蝴蝶的黑灯芯绒布鞋,衣服上还有两支海绵做成的彩色绒花。外婆把花拿出来戴在青玉的头上。又给青玉换了那套新衣服和鞋,最后,变戏法似的,外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个小巧的碧绿绿的玉坠,刻成弯弯的辣椒形状,辣椒的蒂是白银做的,蒂上穿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外婆把玉坠戴在青玉的脖子上。青玉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一下子就像变了个人,多清秀俊俏的小丫头呀!外婆看了越发心疼,终于忍不住泪眼婆娑。她搂住了青玉,亲着青玉,一面又不住声地责备着青玉的母亲。
门外传来了复沓的脚步声,弟弟洗完澡回来了,外婆连忙拭了泪,拉了青玉的手迎了上去。
“呀,这是谁啊,是丫头吗?真好看!---”
“这挂的是什么,外婆给的?这值多少钱啊,啧啧!----”
青玉一出房门,外面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好像从没发现过青玉原来这么俊,更惊奇的是青玉脖子上挂的玉坠,那玉坠小巧莹润,像一弯绿色的新月,晃了大家的眼。青玉也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幸福,原来梳了头,洗了脸,穿了新衣服,干干净净的感觉是这样的美好,也许一粒美的种子悄悄地播撒在她那浑朴的心田上,静等着发芽开花呢。
而外婆却成了乡民们热论的焦点,关于那银项圈,关于那玉坠,已幻成了一天的谜云。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9 07:07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9 07:10 编辑 [/i]
我不太熟悉怎么粘贴,怎么放都不能连贯 ,一个贴不给超过一万字,麻烦呢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5-9 20:09
[quote]我不太熟悉怎么粘贴,怎么放都不能连贯 ,一个贴不给超过一万字,麻烦呢
[size=2][color=#999999]推窗望月 发表于 2012-5-9 07:07[/color] [url=http://dbssk.5d6d.com/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6030&ptid=22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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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可以超一万吧,我的寂寞如花,都发到几万字,也没有问题的。不过我也要问别人才知道。看过作品,写得很好,很形象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1 00:24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8 10:03 编辑 [/i]
(四)
外婆决定在青玉家住几天,一是因为给青玉奶奶帮帮忙,二是因为青玉。外婆一说要走,青玉就牵着外婆的衣角,神情很落寞,泪也快流了,外婆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青玉的外婆比青玉的奶奶还大几岁,但看上去要显得年轻。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人感觉很清爽,很舒服,青玉常常不知不觉就被这种气质吸引了。有时候外婆在忙事情,青玉就站在外婆旁边定定地看着外婆,就好像她定定地看着天看着云一样。
青玉觉得外婆一点儿也不像奶奶,她穿的衣服好看。同样也是大襟蓝布褂子,奶奶的褂子总软塌塌地在身上晃荡,而外婆的褂子用米汤浆过,硬挺挺的,合身合体,衣领、大襟、袖口都用黑布滚了边,针脚细密精致;特别是那布扣子,奶奶的扣子像一段段粗黑的蚯蚓爬在衣服上,外婆的扣子则盘成了一只只小巧对称的蝴蝶,翩翩欲飞。裤子也不一样,同样是黑色,外婆的裤子小腰小脚,帖服称体,从不像奶奶那样走路扫风。外婆本来就比较白净,这套衣服穿在身上,使得50多岁的老太太还显得风姿绰约。
外婆神奇着呢,一条破裤子,经外婆洗后,再在破的地方补上一朵花或一个小动物的图案,破裤子就比新做的还好看。
其实青玉哪知道,外婆做得一手好女红,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剪裁缝制的,连青玉身上的和弟弟身上的都是。
还不止呢,这老太太有洁癖。每次洗衣服都要迎着阳光一块一块地照,不让衣服上有一个污点。连给弟弟洗尿片都是这样,外婆洗的尿片要比奶奶洗的干净多了。
青玉常常在脑子里交替闪现着奶奶和外婆的形象,不觉地对外婆又亲近了几分。
青玉每天做了外婆的小尾巴。外婆把她洗的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做了两方小手绢,每天一换,用别针挂在青玉的胸前。外婆教青玉自己洗脸、梳头、洗手绢;教青玉晚上洗完脚后踏着母亲的大鞋子,将自己的新鞋到门外使劲地拍去灰尘,再用一块湿布擦干净,整齐地放在床前;睡觉的时候也要把脱下的新衣服叠整齐,放在凳子上。
青玉很乐意跟着外婆学,有些东西一学就会,有些要反复多次,甚至要外婆手把手教。而有时候青玉忘了做什么,外婆就悄悄地提醒,一提醒青玉就会马上去做。几天以后青玉就有点上路了,进步明显。而每当青玉取得了进步,外婆就亲着青玉,很高兴地说:“看我们青玉多聪明,多能干!”青玉以前哪听过这些话?孩子的心容易满足,一点表扬就能膨胀成快乐的海,青玉于是就更加积极地学。庄子上人对青玉也刮目相看,有时吃饭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妇女端着碗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鸡零狗碎的谈论,说到青玉,几乎众口一词,“ 那丫头,简直换了个人!”
青玉于是就很有成就感,就很陶醉,有时对着镜子自己也要陶醉好半天呢。青玉渐渐地觉得肮脏邋遢是一种羞耻,她不再让自己披头散发,不再让自己拖着鼻涕,不再让自己的衣服歪斜凌乱。在外婆走后,她也能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像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公主。 这行为渐渐变成一种习惯,而习惯渐渐变成了一种素养,而素养渐渐涵蕴成一种气质,这种气质伴随着青玉的生命旅程,使得她任何时候都像一支水中的青莲,是那样地纤尘不染,清雅脱俗。
外婆住了10多天,每天忙忙碌碌,帮奶奶做家务,洗衣服,服侍着弟弟和青玉。而有时没事的时候,外婆就在母亲的窗前静静地坐着。外婆一坐眼神就变得飘忽而悠远,一抹愁雾在眉头就渐渐地凝结,甚而有时眼角还现出泪光来。每当这时青玉就害怕,就去摇着外婆的手,叫着外婆,外婆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青玉,又无限爱怜地把青玉搂在怀里。
外婆对青玉有一种本能的惺惺相惜,在她的后辈中,只有青玉像极了自己,她就对青玉格外多了一份怜爱。
外婆的经济能力有限,她不能过多地给予青玉什么。两个祖传的银项圈,是她当年千方百计保护下来的,她必须拿来装潢门面,一个给了大女儿的外孙,一个给了青玉的弟弟,而对于外孙女,她只能抱歉了,当初青玉出生的时候,她硬着心也没给那个银项圈。
可是她每每到青玉家来,一看到青玉瘦弱恹恹的样子,她的心就隐隐地疼,她就觉得自己对不起青玉。外婆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生了外孙,她自然而然由衷地高兴,自然而然就要倾力做足了做外婆的脸。而对于青玉,她能给予什么呢?她知道弟弟一出生,在弟弟的光环里,青玉将会变得更加的暗淡,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青玉受了多大的委屈,因此她狠狠心用上了自己视为生命的半截玉镯,请工匠精心雕琢成一个玉坠,一块银元打成了银链子,戴在了青玉的身上,只有这样,外婆才觉得对青玉有所弥补,才能为青玉扳回一点资本。
她有时搂着青玉,对着并不懂事的青玉反复叮嘱:“青玉,那玉坠是外婆的命,你不能丢了!”“青玉,外婆走了,你要按外婆教你的,照顾好你自己。”“青玉,你,你——要争气!”外婆往往说着说着,看到了青玉的一脸惘然,就忍不住深深叹口气,搂紧了青玉再也不说了。
弟弟满月之后,家里的日子除多了弟弟摇篮的咣当声和弟弟的偶尔的哭声外,似乎和以前没多大区别。大人们 要去干活,挣工分,谋生计,奶奶忙家务。看弟弟,摇弟弟,到弟弟稍大后抱弟弟、背弟弟都是青玉的。弟弟成了青玉的影子。
青玉每天要把自己梳洗干净,再后来给弟弟洗脸洗脚;洗自己的手帕,到后来洗弟弟的尿片和小衣服,直至洗大人们的衣服,这一洗就是五六年。中间弟弟有时耍点霸道,大人们有时有点厚此薄彼,青玉觉得这都不算什么。
倒有两件事让她印象深刻。
一次是弟弟两岁多,青玉7岁多,一个春日迟迟的下午,庄子上伙伴们喊青玉去玩,她想去玩,可她要先把弟弟哄睡。她用了很多方法:使劲摇着摇篮,唱着摇篮曲,甚至用手捏住弟弟的眼皮,弟弟也不肯睡。青玉就找了个老玉米棒子给弟弟抱在手里,跟着伙伴们出去了。青玉一玩就忘记了弟弟,等到傍晚回家时,母亲给了她劈头盖脸的一顿打。原来弟弟翻翻了摇篮,给倒扣在摇篮底下,要不是母亲回来喝茶,弟弟就捂死了。而且弟弟把个老玉米棒子吃掉了大半,第二天拉不下来大便,母亲用棉花裹了火柴棒一粒一粒给掏了出来。从此青玉再也不敢让弟弟远离自己视线半步。
还有一次,弟弟快5岁了,也是一个桃花开得烂漫的时候,父亲在桃树底下测试儿子的智力。父亲手上拿着一块饼干,引导着儿子说:“骏儿,你看这桃花像什么呀?”父亲的本意是想叫儿子说“像火”,可是骏儿只知道去要饼干,根本不理会父亲的问题。青玉在旁边看着着急,就教骏儿说:“骏儿,快说,桃花像天上的霞!”父亲听了,一下子眼光灼灼地看着青玉,语气有点颤抖地喊了声:“丫头!我送你去上学!”
就这句话让青玉的心中涨满了帆。她10岁了,常常背着弟弟站在村子学校的窗台外面,听老师上课,好多课文她都会背呢,乘法口诀也会,但她一个字也不认识,一个字也写不来。她多么想上学啊,现在父亲亲口说要送她去上学,她就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最好的父亲了,青玉一下子就觉得桃花在春风中欢笑,比天上的云霞还要绚烂十分。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1 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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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可以超一万吧,我的寂寞如花,都发到几万字,也没有问题的。不过我也要问别人才知道。看过作品,写得很好,很形象
[size=2][color=#999999]刘光荣 发表于 2012-5-9 20:09[/color] [url=http://dbssk.5d6d.com/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6195&ptid=22083]
http://dbssk.5d6d.com/images/common/back.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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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我读你的《寂寞如花》,深感你的手法纯熟,语言丰富,我的基本是单线发展,敬盼多指点。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5-13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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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我读你的《寂寞如花》,深感你的手法纯熟,语言丰富,我的基本是单线发展,敬盼多指点。
[size=2][color=#999999]推窗望月 发表于 2012-5-11 00:27[/color] [url=http://dbssk.5d6d.com/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6508&ptid=22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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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长篇都是看完了才作最后的评价,不如有些评论家看一个开头就知道好不好,我觉得现在的流派和主义很多,不看完,就说不一定漏掉了作者的优点。只有两点体会:一个是多读别人的作品,体会写法 。二是把自己的作品也多读几次,在读中不断修正。你的作品好在语言清新,故事感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3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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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长篇都是看完了才作最后的评价,不如有些评论家看一个开头就知道好不好,我觉得现在的流派和主义很多,不看完,就说不一定漏掉了作者的优点。只有两点体会:一个是多读别人的作品,体会写法 。二是把自己的作 ...
[size=2][color=#999999]刘光荣 发表于 2012-5-13 22:27[/color] [url=http://dbssk.5d6d.com/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7153&ptid=22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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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尽快把剩下的发上来。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3 23:10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3 23:15 编辑 [/i]
(五)
青玉每天带着弟弟,热盼着父亲兑现给她的口头许诺,让她上学去。
父亲的话,点燃了青玉心里的一个炽热的火种,这火种的灼烧让她痛苦,让她焦渴。
青玉每天更殷勤地做事,似乎要用自己的努力来讨好父亲,来提醒父亲。她每天盼望见到父亲,一见到父亲就向他投去热辣辣的目光。可是父亲的眼光总是躲闪,总是飘忽。
院子里的桃树飞谢了最后一片花瓣,又结出了满树毛茸茸的绿桃,而青玉上学的花蕾始终也没能绽放。
青玉的心就渐渐地冷了。
10岁的青玉文文静静的,总是默默地做事,好像不怒不争。但她心里有数呢,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丫头”,庄子上上学的“丫头”没几个,“上学”也许只是父亲一时激动而幻出的一个美丽的泡泡罢了。
她更沉默寡言了,除了有时向上学的孩子投去一瞥又一瞥艳羡的目光,除了有时还站在学校的窗台下面望着教室,除了每天形影不离地带着弟弟,就再也没有了什么过人的表现。
青玉的父亲何尝不明白女儿的心事?那天丫头的表现,让他意想不到,让他一个死灭了的梦在心中瞬间复活。
他比女儿更能感受这梦啮咬心肺的痛楚。当年他自己是多么的热切!到桐城中学上学要翻20多里的山岭,他每周一趟,回家讨回一罐子咸菜,做一周下饭的菜。有一次他翻到山岭上,一不小心菜罐子滚落到了山脚,他就吃了一周的白饭,可这不算什么。最多的是孤身一人走到山岭上,雾气弥漫,看不清前行的路,密林深处不时传来鸱枭瘆人的怪叫,甚至有时还有狼嚎,十几岁的他常常吓得发抖,可这也没能动摇自己的热念。而因为最后交不起每学期三块多钱的学费,爷爷一把火烧了他的书,才让他彻底心死。他在山岭上呆了两天两夜,对着山林大笑大哭,家里人都以为他疯了,庄子上人也都以为他疯了,只有他自己认为他比谁都清醒,可是没有人相信他。大家都觉得他在山岭上中了邪,这直接影响到他后来的婚事,附近是没有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一个“精神病”,于是青玉爷爷在几十里的山外用三担玉米作聘礼,连哄带骗给儿子娶回了一字不识的青玉娘。
现在丫头热辣辣的眼光不是和当年自己的一样?
但眼下家里艰难呢,弟弟少不了一个人,青玉的母亲又要生了,丫头能帮不少忙。再说,毕竟是个丫头啊。父亲不能保证让丫头的书能读下去,与其让丫头承受着梦想半途夭折的痛苦,不如就狠狠心不让那个梦诞生。
父亲看着怯弱不胜、干净清爽又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儿,心里很不好受,他躲闪着青玉的目光,想着用什么样的理由来糊弄一下青玉。
有一次,青玉领着弟弟迎面向着父亲走来,青玉看见了父亲,却低下了眉眼,父亲心里就一痛。他对青玉说:“丫头,等到我们在生产队不超支了,我就和老师说去。”父亲用的是缓兵之计呢,他家哪年不超支?
可是青玉的眼睛却又亮了。 父亲的话让青玉又燃起了希望,她知道不超支了,就是要多挣工分。家里大人们都在干活挣工分,也许明年就不超支了,那时自己就能上学了。青玉就留了心,就想着怎样帮家里能挣更多的工分。
转眼到了五月底,油菜、麦子都收完了,生产队号召打秧草(是给田里追的绿肥,只要是绿色的野草青蒿都可以在田里沤烂了做肥)。打秧草不是一块儿干的,是各家各户单独打,过秤称,以重量计算工分,庄子上的人男女老少都逮着了机会,疯狂地去打。
青玉觉得帮家里挣工分的机会来了。她拎着篮子,领着弟弟,在地头沟边寻找秧草,一篮子一篮子打回家。青玉心里憋着一股劲,近乎疯狂,一天打下来,比小姑都少不了多少,家里人都没想这个文静的丫头这样泼。很快附近就难以打到了,青玉就带着弟弟上了一条大埂。这是一条一人多高的大埂,埂上是通向庄子的小路,埂下是生产队的麦地,麦子已经割了,那地里就剩了浅浅的麦茬和裸露的石头。可是那埂的半腰处却青蒿茂盛杂草丛生,似乎是被征讨大军忘却的边缘地带。青玉暗自高兴,她叫骏儿在路中间捉蜻蜓,自己俯下身子,一把一把从埂下够着秧草。有一棵青蒿长得特别高大,有好几斤呢,立在那里很招摇,青玉就想“这是工分呢”,就去拔,使劲地拔,青蒿没动,可是她自己却倒栽着一下子跌下了大埂,她的头碰到了石头上,血流如注,昏了过去。骏儿正在全神贯注捉一个红尾巴的小蜻蜓,突然听到“咕咚”一声,回头一看,不见了姐姐, 吓得大哭着就往家跑。父亲正好送一担秧草回来,骏儿哭着说不出话来,只拽着父亲的衣角跑向大埂。父亲从埂底抱起了青玉,用手摁住了青玉流血的窟窿,飞速地奔向医院,在路上,父亲一遍又一遍大声呼唤着“丫头”,青玉在父亲的怀里慢慢睁开了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爹,我能挣工分了。”父亲的心顿时如刀绞般的疼痛,他抱紧了青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的儿呀,爹拼了这条性命,也要送你上学去!”
青玉终于如愿以偿走进了学校,但前提是带着弟弟一起去。父亲跟老师求了情,让青玉带着弟弟半途插班。
父亲还费了很大的心从别的学校给青玉找到了一套课本,并用铅笔在封面上端端正正写了“石青玉”三个字。
青玉把课本抱在怀里,贴紧在自己的心口,她觉得这是世上最神圣的东西,她要像珍惜自己的那个玉坠一样地去珍惜它,虽然她一个字也不认识,一个字也写不来,但她想我会认得,我会写来的。
她决定从自己的名字开始写起,照着父亲写的字样去写。青玉像一个饿极了的人得到了一盆美食,一下子埋头进去,拔也拔不出来,下课了,她还在那写呢。她的手很不听话,铅笔比平时拿的扫帚重多了,也根本不知道笔画笔顺,照葫芦画瓢的三个字歪歪斜斜,缺胳膊少腿,但她不知道。
老师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孩子与众不同,这时候批林批孔正如火如荼,孩子们大多只知道唱“打到林彪孔老二”,只知道疯玩,这个小丫头下课都在那写,真难得。老师就手把手地教青玉,一横一撇一竖一折,在田字格中间写,一个字有多少笔,一遍又一遍教。
青玉终于写对了自己的三个字,而且越写越端正,她看着自己亲手写的端端正正的“石青玉”,无比骄傲,大声对在身边叠飞机的骏儿说:“骏儿,我不叫丫头,我叫石——青——玉!”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3 23:11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3 23:17 编辑 [/i]
(六)
青玉上学快一个月了,上学似乎让青玉的话都多了起来。
母亲中午上工前,常会拿了一绺苎麻,坐在一个幽深的巷子里搓麻线,用来纳鞋底的。巷子里穿堂风悠悠的,轻舔着大家的脸,很凉爽。青玉就带着弟弟,坐在母亲面前,给母亲劈麻,一面喋喋不休,话就和母亲搓的麻线一样长。要不就是说我们学校谁和谁打架了,要不就是背课文给母亲听,很骄傲地从第一课一路背下去。她讲同学名字多是大名:张光汉,王春生,尹兰舟----母亲可能只知道石头、二丫、三伢子-----母女俩常话不投机。有时母亲就问:“尹兰舟是哪个啊?”青玉就说:“妈,你真笨,尹兰舟都不知道!就我们学校尹兰舟啊!”母亲就会“扑哧”一声,道:“这傻丫头!”有时母亲也会黯然叹息:“上学有什么用哦,你外婆不是上过学吗?”青玉于是就顺着母亲的话竿子爬,缠着母亲说外婆,可是母亲总是欲言又止,闪烁其词,让青玉对外婆总不得其解。
外婆听说青玉上学了,喜欢得很,叫人带来了一个书包,几个本子,一把铅笔。那书包是个奢侈品,淡绿色的棉布缝制的,外婆用做鞋用的布衬子(用碎步一层一层平整糊制,晒干后做鞋衬用的)做了底和边衬,使书包有棱有角,在书包的正面还绣了一棵灼灼的红梅。这书包让青玉很长脸。因为很多孩子根本没有书包,书常常到不了学期结束就衣衫褴褛,要不就像卷起的猪耳朵;即使有人有书包,那书包也多像癞皮的狗,缩头缩脑,耷拉着撑不起身子。青玉的书包于是就显得很大家闺秀的样子。
每天早晨,青玉拉着弟弟,有点雀跃着去上学。
从家里到学校经过一个柳树林,这是庄子上人到小河那边去的必经之路。林中柳树粗壮,树冠以下显得空疏,而树冠却浓密得看不见太阳。这种柳春天开花,柳花像一条条柔软的狗尾草穗,夏天这草穗就变成了一串串绿色的翅果,像无数耳坠在风中摇动。早晨的时候,柳林特别凉润,鸟儿在树顶啁啾,树干上趴着蝉蜕,树底下往往落着柳树的翅果。青玉来到这林子里,就带着骏儿流连一番,或追着鸟声去寻鸟,或拿棍子去捅蝉蜕,有时候捡起柳树翅果挂在自己和骏儿的耳朵上,姐弟俩再摇头晃脑地去学校。
在路上,青玉往往也有事做。路边人家的墙上常刷着石灰标语,“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反对右倾翻案风”“以后山坡上要多多开辟茶园”----这些标语都是烂熟于心的,青玉如认得其中一个字,往往就像钓鱼一样,拎起了一串,于是她就顺着墙一路地念过去,自得其乐。不久骏儿也熟了,姐弟俩比赛似的,哇啦哇啦洒满了一路。
青玉的学校其实不能算是个学校,借用的是私人的四间草房子,两两隔开,一边是一到三年级的教室,二三十大小不一的学生;一边是四到五年级的,人数更少。课桌是用石头水泥砌的,凳子是各家带的;黑板是一块大木板刷上了黑墨。只有一个老师,下放的知识青年,在本地成了家。老师近视,黑框眼镜,眼镜一条腿用胶布裹着。他说话和本地音不一样,被当地人称为蛮老师,孩子们也喊他“蛮老师”,真姓反倒没人喊了。
蛮老师每天先给低年级上课,高年级孩子自习。上课也是一个年级上一段,语文和算术隔天上。学生一天能听三个年级的课呢。课堂作业也少,当堂完成,当即批改。老师在讲台上改作业的时候,孩子们就一窝蜂地围着他,甚至压在他的背上,大嚷大叫着要分,要对勾。蛮老师好脾气,并不生气,从不打人。
蛮老师给高年级上课的时候,低年级就自习。这时低年级就热闹了,男孩子们像一群欢蹦的小猪,你撵着我,我压着你;或者叠纸飞机,满天飞;或者打宝,纸叠的有正反面的方块,玩的人用一个去砸开另一个,砸翻了身就赢了去,输没了就扯书撕本子,赖皮的就扭打在一起。女孩子本来不多,有几个比青玉还大,她们口袋里装着小石子,自习的时候就扎堆儿玩石子,有的带有旧袜子拆的线团,竹筷子削的针,学打毛线,织一条裤带子一样的东西就是大成就了。
青玉是插班,和同学们还没有很熟,也不喜欢疯闹,自习的时候更怕骏儿被别人推倒了,就常带着骏儿坐在教室最里边,没事干,就写字。她并没有感到学习有怎样的压力,老师教的少,学的也浅,背课文不在话下,很多没上学前就会背。写字练了练,很快比三年级的一些学生还写得好。蛮老师有时还给她开点小灶,算术也跟上了,“打倒林彪孔老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子也会唱。
自习的时候,有的孩子看到了她,就巴巴地跑来:“石青玉,帮我把字写了,我给骏儿捉知了。”青玉就帮他写字。青玉写的字能得高分呢,渐渐地不少孩子都要青玉写。骏儿常被他们带了去玩,有的为了巴结青玉,还会贿赂骏儿一个纸宝,或者一片山芋干。有时候晚上回家,甚至还会从骏儿的口袋里掏出刚生绒毛的小鸟来呢。
青玉最佩服的是三年级的尹兰舟。
尹兰舟不太像其他孩子,他也玩,也打宝,放飞机,但总是很干净,从不用衣袖抹鼻涕。他有书包,是解放军用的那种帆布包,比青玉的好像还神气。最关键的是他作业都是一百分。青玉觉得他太厉害了,有点仰视他了,回家后老对母亲说:“我们学校尹兰舟-----”母亲耳朵都起茧子了。
尹兰舟本来对低年级学生不屑一顾。可是他发现这个插班不久的石青玉看起来很顺眼,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还有专门擦鼻涕的手帕,连骏儿都比那些脏猴子干净。尹兰舟就对青玉另眼相看了。有时青玉帮人写的作业写不完,尹兰舟就主动来帮忙,有一两次还给青玉挡驾呢,他挥舞着拳头,将几个硬要青玉写作业的小子吓了回去。
青玉就愿意和他说话,散学了也喜欢和他一起走。有时青玉和他一人一手将骏儿拉在中间,唱着走回家。尹兰舟家比青玉家远,在另一个山脚下。上学的时候有时他也等在柳林里,等候着青玉一起去上学。
有一天尹兰舟很神秘地对青玉说:“石青玉,我家有许多小人书,你愿意到我家看吗?”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3 23:11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3 23:21 编辑 [/i]
(七)
青玉正领着弟弟兴冲冲地走,听了这话,一下子站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尹兰舟,好像他的脸上开了一朵花。
“什么叫小人书啊?”“就是,就是----”尹兰舟好像一下子也下不出定义来,急得直挠头,“就是小人书呗!”
“有图画的,”“讲故事的,可好看了。可是我爹不准我往学校带。”
“和老师教的书一样吗?”
“不一样,好看多了!有孙悟空、猪八戒,还有哪吒闹海!你——去吧?!”
尹兰舟热切地看着青玉,希望她能去。他家有不少小人书,他自己看了很多,感到快乐无人分享,他希望能与青玉分享呢。
青玉有点迷糊:“猪——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尹兰舟一个劲地怂恿。
青玉从没见过什么小人书,听都没听过,她见过的唯一的书就是自己的课本,小人书是怎样的书呢?青玉看着尹兰舟热切的眼睛,心里充满了好奇,想立即就和他去。
她拉着弟弟跟着尹兰舟向前走了几步,可是她马上又站住了,母亲会让她去吗?青玉想到了曾经遭母亲的那次打,就犹豫了。再说尹兰舟家虽说不远,但具体在哪,她根本就不知道。她长这么大,只去过外婆家两回,其余的都是在自己的庄子上,就像一头绕着磨道拉磨的驴,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自己庄子的磨。
她犹豫了一会儿,对尹兰舟说:“我回家和我妈说一声,明天告诉你。”于是很有点遗憾地和尹兰舟分了手。
青玉心事重重,柳林里的蝉儿鸟儿再也引不起她的兴趣了,她拉着弟弟急急地往家赶。
母亲挺着大肚子,正坐在暮色里拆一些旧衣服做尿片。
青玉有点急不可待,“妈,尹兰舟家有小人书!”
“哦。”
“妈,尹兰舟家有许多小人书!”
“哦。”母亲心不在焉呢,头也没抬。
“妈,尹兰舟叫我去他家看小人书呢。”
“哦。”
“妈!”青玉看着母亲根本没在意自己的话,很着急,突然加重了语气,吓了母亲一跳。
“这丫头,干什么?”
“我要去尹兰舟家看小人书!”
“不许去!丫头家家的,混跑!”母亲一声断喝。
母亲的话似乎在青玉的预料之中,她委屈地快要流泪了,但还是撅着嘴没有再说什么。
青玉从小听惯了家里人不许她这样不许她那样的话,尽管每次都很委屈,但小孩子忘性大,每次很快就过去了,家里人都夸她听话呢。
可是这次青玉似乎很有点耿耿于怀,小人书成了她心头的一个虫子,这虫子不时地拱着她,让她的心痒痒的,让她赶也赶不走,摆也摆不脱,做事也显得没精打采。晚上睡在床上好久,脑子里萦绕的还是“小人书,小人书-----”
青玉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尹兰舟已经等候在柳林里。他看到了青玉就问:“石青玉,你妈同意了吗?”青玉低着头不说话,尹兰舟已经明白了。他挠了挠头,突然说:“笨!不能想个办法吗?你下午上学带个篮子,就说放学去挑野菜。”又对骏儿晃了晃拳头,“骏儿,不许说出去,小人书也给你看。”两个小人儿怀揣着一个大秘密,决定依计而行。
青玉第一次走进尹兰舟家的时候,看到尹兰舟家满满一竹书架的小人书,惊讶地眼都直了。她从来都不知道,老师教的书之外还有这样的一个书的世界。
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房子和青玉家的房子没多大区别,同样暗淡低矮,地面凹凸不平。但不同的是有很多书。四面墙,有三面各放着一个大书架,满满的书;另一面墙放的是矮而长的竹书架,也是满满的书,不过比大书架上的书小。一张简陋的桌子靠窗摆放着,桌子上还有一个奇怪的蓝色圆球,长在一个架子上。尹兰舟把那球用手一抹,那球就在架子上急急地转着。青玉的眼光就顺着那球转,连坐在书桌旁的尹兰舟父亲,青玉似乎都没注意到。
“这叫地球仪,地球就是我们脚下的这个球……”有一个声音说道。
青玉这才抬起头来,看着那说话的人,她猜想这可能就是尹兰舟父亲,就甜甜叫了声“大伯”,可是一面又狐疑地看着地面,“我脚下没球啊……”
“嗬嗬嗬!”尹兰舟的父亲大笑,“孩子啊,好好读书,把这些书都读完了,你就什么都懂了。”
青玉都有点晕眩了,她的庄子上没有谁有过这样的书,更没有地球仪。所有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闭眼睡觉,睁眼醒来,一天天,一年年,都是这样。有不少人尤其是妇女,一辈子都不知道山外是什么,可是没有人觉得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呢。
小小的青玉此时还不会有多么深刻的意识,她还不会意识到尹兰舟无意中为自己开启了一个通向另一世界的大门,她只是本能地对尹兰舟心存感激,本能地对书充满着渴求。
多年以后,她每每回想自己当初的这个奇特而宝贵的机遇,都禁不住感到庆幸。
尹兰舟的父亲叫尹光明,本来是部队的一个文艺兵,立过功,转业后在县城新华书店工作。
他对书似乎天生有一种偏嗜。一个月30多块钱的工资一大半都花在书上,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为此,尹兰舟的母亲和他闹过很多次,但总也拿他没办法。文革开始,书店首当其冲,“封资修大毒草”都要销毁,尹光明偷偷地藏了一部分,送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老家,书店只有了“红宝书”。有一年夏季暴雨,书店的一个仓库进了水,他冒着危险进去抢书,一个大书架砸了下来,砸断了他的一条腿,当时医疗条件有限,落下了残疾。因为是拯救“红宝书”受伤,上级予以嘉奖,允许他病退,让他大女儿顶替了工作。他自己回到了老家,离群索居,读书为乐。
他别的东西看得都轻,唯独视书为命,也是因为不敢招摇,所以书从不轻易借人。好在在这样的山村里,也没多少人去借他的书。尹光明对儿子读书,要求也是极严的,要不折不画,看完收拾整齐,决不允许把书带到学校去。
儿子多次和他说起石青玉,也求过多次,他才同意青玉来家看书。当清秀干净的青玉第一次来到尹光明面前,甜甜地喊了声“大伯”的时候,尹光明眼前一亮,他觉得青玉比自己的儿子气质还好,心里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他很热情地从竹书架上选了一本《鸡毛信》,让青玉去看,并告诉青玉:“孩子,你可以来看,但千万不能说出去!”
青玉现在每天散学后就去尹兰舟家看书。
她带的篮子在上学途中野菜几乎就挑满了,见到青色的就揪进去,反正喂牲口的,大人们并不严格检查。尹兰舟也帮忙,菜篮子成为坚守秘密的很好的工具。
只有一次差点露馅。那一次青玉贪看书,误了时间,野菜只覆盖了篮底浅浅的一层,眼看着交不了差,尹兰舟跑到自家的菜园拔了半畦白菜充数,结果两个孩子都受到了各自母亲的严审。青玉的母亲尤其审得厉害,都不准青玉上学了,说她上学了还变坏了。还是尹光明预知不妙,瘸着腿跑到青玉家解释白菜是自己送的,才让这个秘密得以继续。
骏儿也得到了姐姐和尹兰舟的很多实惠和吓唬,也不说。青玉就能看很多的小人书了。
她常常和尹兰舟头碰头地看书。很多字认不得就问尹兰舟,尹兰舟不认识,尹光明就是老师。
青玉知道了《半夜鸡叫》《高玉宝》《刘文彩的斗》,知道了《地道战》《王二小》《刘胡兰》,知道了《西游记》《三国演义》甚至当时为禁书的《封神演义》。
青玉觉得刘胡兰真了不起,那么小却那么英雄,毛主席都表扬她“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呢。每当看到帘儿帽子的鬼子,青玉都忍不住要说声:“该死的日本鬼子!”可是她又疑惑,“日本是啥啊?”尹光明就扳着地球仪指着一个小小的扁豆荚一样的图形给她看,又指着一个大公鸡一样的图形给她看,还告诉她地球上有很多国家,那蓝色的地方都是海水。青玉觉得太神奇了,“海水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又问“我们大队在哪儿?”尹光明就叫她和尹兰舟一起在大公鸡里找,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尹光明就说:“世界太大了,你们好好读书,将来你就能看到海水了。”青玉就对石冲大队以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有一次看到哪吒自杀了,青玉哭红了眼睛,惹了尹兰舟好长时间的笑话,尹兰舟故意大叫:“石青玉,我要洗脚,你那眼水还有吗?”
尹兰舟是她最好的交流伙伴,两个人常为书中的是非美丑争论不休,有时连尹光明都参与进来。在尹兰舟家的小书房里,一个大人两个孩子静静读书的画面成了很长时间定格的画面,而骏儿则常常在院子里叠纸飞机,自顾自的飞。
青玉每次看完书都自觉地帮着把书整理好,见到事也抢着干,小书房的地几乎都是她扫的,干干净净。尹光明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常常主动担任老师的角色,教着儿子和青玉读书,尹光明感觉到活得有意思多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玉比她同龄的孩子超出了很多,进步得让蛮老师都惊讶不已。到一年级学年结束考试,青玉也考了两个一百分。蛮老师觉得这孩子再在低年级就是浪费,征得青玉父亲的同意,第二年开学的时候,直接让她上了四年级。青玉又和尹兰州在一起上课了。
青玉的母亲在这年秋天生了个妹妹,这次家里人都没给外婆家报喜,母亲在床上歇了三天就下地干活了。青玉每天要抽时间给妹妹洗尿片,要摇着哄着妹妹,比以前更忙了,但她感到快活。
过年的时候,青玉的爷爷突然说要带青玉去拜年。在青玉的印象中,爷爷从没这样过,平时爷爷和自己说话都少呢,怎么会想起来带自己去拜年?青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有点惶惶,似乎很怕这一天的到来。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3 23:12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3 23:26 编辑 [/i]
(八)
山村的新年就如一条营养不良的狗,尽管可能瘦骨嶙峋,但主人远程归来,它还是头动尾摇,尽显欢快的劲儿。
年前半个月,家家户户打扫洗涮,已经忙忙碌碌,虽然房子再扫也还是破旧暗淡,衣被再洗也许还是缀着补丁,但这些都影响不了人们对年的好情绪。
门联是一定要贴的,不贴就意味着这家前一年死过人,要不然不吉利。买的红纸,大多请蛮老师写上字,不考虑内容,只要有字就行,没多少人认得。也有少数让自己的读书的孩子写,自然的童稚体。极个别的人家贴上红纸,再用碗口抹上墨,扣上几个圆圈,也算是对联。
再就是家家都要想法买上两三斤猪肉,全家年夜饭中好好吃一顿,连这都办不起的,说明这家前一年的日子混得不咋样了。这里有句俗语呢,“要想吃,望三十”,除夕大吃理由充足,没人说是不会过日子,大人孩子都盼着。不少人家也会煮上一盆鱼,但那很少吃,山里人家鱼本难得,还要博“年年有余”的彩头,不到十五过后,那鱼都是做来客的陪菜,不许动的。
初一早晨,家家准备“开门炮”,买不起长挂的,就买粗大的“震天雷”,这个孩子是不敢放的,大人去放,一个炸开来,门板都震得哗哗响。新年就在此起彼落的“震天雷”的吼叫中晕晕地登场了。
青玉和骏儿都换上了新衣服。青玉今年只有一双新布鞋,衣裤都是去年过年做的,年一过就收起来了,今年拿出来依然新崭崭的。青玉早晨起来,比平时更精心地梳好头,戴上了母亲买的两支彩色蜡纸花。平时由母亲收着的玉坠也拿了出来,戴在新衣服外面。骏儿全身簇新,是爷爷平时上山挖草药卖的钱做的,紫红色灯芯绒到膝的小大衣,黑灯芯绒裤子,鞋子却是一双锃亮的黑半高筒橡胶靴。这靴子价格不菲,在这个村子里极少见到的。骏儿是爷爷的心头肉,爷爷心甘情愿起早贪黑挖草药为骏儿买这靴子。尽管是晴天,靴子还是穿在骏儿的脚上,很耀眼,很有气派。银项圈也明晃晃得戴在脖子上。
两个孩子打扮停当,一起来到爷爷房里,给爷爷磕头拜年。
爷爷正坐在床沿上,一看这两个孩子一身新,唇红齿白,粉妆玉琢,从心底都笑出声来,老脸开成了一朵菊花。他一把把骏儿拉进怀里,在骏儿额头上鸡啄米似的亲了几口,摸出一个小红纸包,里面是一张一元的压岁钱,骏儿手里扬着纸包欢快地跑了出去。
爷爷再回过身,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站着的青玉,青玉一年个子冒了不少,显得亭亭玉立。爷爷似乎有点吃惊,他问:“丫头,几岁了?”
“我11了,爷爷。”
“啊,倒11了?真快!丫头长大了啊。来,爷爷也给压岁钱。”爷爷从口袋里摸出两个五分的硬币,递到青玉手上。青玉满心欢喜,因为这是爷爷第一次给她压岁钱。
她握着钱朝外走,爷爷却在身后叫住了她:“丫头,初六,爷爷带你到林大爷家拜年!”
青玉本来满心欢喜地准备跟母亲说“爷爷给钱了”,听了这话却一下子愣住了:林大爷是谁啊?干嘛要带我去呢?还有谁去?爷爷怎么没说带骏儿去?一连串的问题如一团雾,缠绕了青玉,让她忽忽不乐。青玉从来没跟谁一起拜过年,爷爷突然说要带她拜年,她就觉得不太正常,但不正常在哪儿,她也说不清。
她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母亲正在灶口烧锅,青玉挨到母亲身边有点没头没脑的问:“妈,林大爷是谁啊?”
“这丫头,你怎么知道林大爷?”
“爷爷说,带我去拜年呢。”
“哦,那就去吧。林大爷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呢。你爷爷把他看得比你亲大爷还亲。”
“我不认得他!我不去,行吗?”
“叫你去你就去,别惹你爷爷不高兴。”
青玉知道不去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去吧。青玉自己在心里劝慰着自己,爷爷八成是喜欢我才带我去的呢;骏儿也许还小,跑不动路的;也许爷爷随口说着玩的,到初六爷爷就忘记了……
青玉一个年都没过好,她不时地焦虑着拜年的事,她盼望爷爷忘记了自己说的话。可是初六一早,爷爷就对家人宣布:“今天我带丫头去林家。”爷爷准备了两包糕点,叫青玉用书包背了,带着青玉出了门。
青玉跟在爷爷身后过了柳林,过了小河,又踏上了一条上山的小路。
小路在一大片竹林的中间,崎岖曲折,忽隐忽现,两旁是直立枯萎的蒿草,露水早打湿了青玉的新鞋。青玉很害怕竹林里会突然跑出狼来,她紧跟着爷爷,一步也不敢落下。除了林子里传来的不知名的鸟叫,剩下的就是爷孙俩的沙沙的脚步声。
这地方会有人家?爷爷该不会要把我给扔了吧?青玉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站住了,喊了声:“爷爷!”
爷爷正走得气喘吁吁,黑棉袄的扣子也解开了,他回过头:“丫头,怎么了?走不动了?”
“快到了,还有两三里,走过了这片竹林子,林大爷家就在林子的尽头。”
“你林大爷,好人呢。”
“他怎么住在山上呢?”青玉不解,因为大多数人家都在山脚下。
“不住在山上,他就不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了。当年你太爷爷手里,我们的家产大呢,这片林子,这片山,都姓石。你林大爷是我们家的长工,你太爷爷给他在这深林里安了家,就是为乱时好有个去处。也幸亏有你林大爷,我们小时候闹土匪、跑鬼子,一躲就躲进你林大爷家。你林大爷忠心事主呢,自己不吃也要给我们吃好。解放的时候,‘解放’你晓得么?你林大爷把你太爷爷藏在他家,一藏就是好多年。要不藏,你太爷爷肯定没命了,外人都以为你太爷爷跑了。唉,那个时侯,人见到我们都躲呢,谁敢惹祸上身?你林大爷给你太爷爷养了老送了终,这一切还要瞒得紧紧的,多难啦……丫头,我们不能忘了人家的恩!……”
青玉听得有点惊奇,这比小人书的故事还有趣,这林大爷真是我们家的恩人呢,爷爷说的对,我们不能忘了人家的恩!青玉没有了刚才的害怕,她觉得跟着爷爷去拜年很应该,她紧跟在爷爷的后面,脚步也轻快多了。
青玉和爷爷来到林大爷家的时候,已经小半晌了。
林大爷见到了,一把抱住了爷爷,声音都有点颤抖,“老弟,你可来了,老哥哥我想你啊,快家里坐!哟,这是丫头吧,这么高了。”
一个清癯的老人,留着一缕山羊胡子,看样子比青玉的爷爷大十来岁,胡子都激动地一抖一抖的。
青玉爷爷也同样激动,这老哥俩打小患难之交,感情非同寻常呢。
进了屋,林大爷一迭声地喊:“虎子,虎子,快给你石爷爷上茶,再把那米糖拿给你妹妹吃。”一面又吩咐家里人准备午饭。
应声从里屋出来了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中等个子,虎敦敦的,黑黑的面色,嘴唇很厚,喊了声“石爷爷”,倒了两杯茶 ,又用葫芦瓢装了小半瓢米糖放在桌子上,就准备退出去。
林大爷却叫住了他:“虎子,把糖端着,带了你妹妹去玩。”虎子端过了糖,眼睛望着青玉,青玉靠在爷爷身边,怎么也不肯离身,爷爷就笑道:“这丫头,认生呢。”也没再勉强。林大爷就抓了一把糖放在青玉的手上,说:“也好,也好,就让你妹妹在这玩。”
虎子出去后,老哥俩话匣子就打开了,说的都是从前,青玉就当故事听。很多人名,很多地名,青玉都不知道,但很多事青玉觉得和小人书上说的差不多。
比如说:哪一次土匪打劫,全家都跑到林家来了,可是青玉的一个姑奶奶睡在摇篮里没来得及抱。土匪抢了家里的东西,还放火烧房子,大家在远远的山林里看到家里起火了,都说“糟了”。等土匪走后,家人飞快下山,救火,找孩子,却发现孩子被抱在院子里的板栗刺上,土匪也动了恻隐之心呢,可是孩子满脑勺都是板栗刺。
比如说:一个国军营长请老太爷打麻将,手枪就放在桌子上,开牌就他说了算,“小鸡啄一饼”开牌,八倍子钱。一晚老太爷家产输掉了四分之一。
比如说:闹鬼子,家里有一个太爷不幸被捉了去,正大冬天,鬼子脱光了他的衣服绑在树上,往他身上浇水,浇一次结一次冰,等到鬼子走了,那太爷早成了一根晶莹的冰柱……
俩人说着说着,就唏嘘感慨,如同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有时忍不住还闪出泪花来。青玉听了却犯糊涂:爷爷家不是地主吗,地主都是坏的,都是汉奸,都和日本鬼子勾结,小人书上都这么写的,怎么还会被鬼子欺负呢?林大爷是长工,长工都恨地主,怎么林大爷不恨爷爷呢?青玉觉得好多事她想不明白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家尽其所能摆出了四样菜,最显眼的是一盆鸡,林家把报晓做种的一只大公鸡给杀了待客。爷爷和林爷爷边说边喝酒,酒是很烈的“苞谷烧”,供销社打的,二斤酒差不多见了底的时候,两个老头脸上都现出酡红,说话也不利索了。爷爷就舌头打滚地说:“老、老哥,你不听、不听我的话,要不然你重孙子都有了,我那三闺女配、配、配得上你林家。”林大爷也大着舌头:“说、说什么话儿,老、老弟,那样我还能叫你老——弟?差、差辈儿了。这丫头,我、我喜欢。”
青玉正低着头吃饭,听到这“这丫头”三个字,一下子头就大了,她似乎明白爷爷带自己拜年的目的了,爷爷难道是要把自己交给那个叫虎子的黑黑的人?这怎么可能?青玉觉得爷爷简直不可思议,自己才多大呀,怎么办?怎么办?青玉再也没心思吃饭了,她放下了碗,悄悄拿了自己的书包,准备随时逃下山去。
爷爷却大声喊:“丫、丫头,过来,把你那玉、玉坠解下来。”
“我不!”青玉毫不含糊,斩钉截铁。
爷爷一愣,酒也醒了一半,他看着青玉,似乎不相信那话是青玉说的。
“你说什么?解下来!”
“我不!我就不!”青玉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用手护着自己的玉坠,一步一步朝门外退去。
爷爷恼羞成怒了,他踉跄着扑过来,一手拧住了青玉的脑袋,一手就去摘那玉坠。
青玉哇哇大哭:“这是我外婆给我的,你不许拿!”
她挣了几下,没能挣脱爷爷,眼看着玉坠就要被爷爷摘去了,情急之下,她一口咬向了爷爷的手,爷爷一疼松开了,手上已是鲜血淋漓。
爷爷正想着怎样惩罚这个丫头呢,青玉已经大哭着头也不回地冲向了下山的路。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5-14 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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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7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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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7 18:51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7 19:32 编辑 [/i]
(九)
青玉背了自己的书包,一手护住胸前的玉坠,只顾拼命地向山下跑去。仿佛身后正追着一匹恶狼。竹林在耳边刷刷地飞过,她却置若罔闻,脑子里什么也不会想了,也不知道害怕,只知道凭着惯性拼命地向山下冲去。
青玉跑出了老远,爷爷还怔怔地站在林家门口,似乎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其他人也都呆呆的,似乎也没明白。等到虎子他妈看到爷爷的手鲜血淋漓,张皇着找布给爷爷包扎时,爷爷才一甩手,“嗨”了一声,“怎么会这样?”也不和林家告别,抬起脚向着青玉的影子追了去。
爷爷的酒醒了大半,他跟在青玉的后面并不紧追,他看到青玉吓成那样,心里也不落忍,都怪自己老酒噇多了,“你这个老不死的,就贪嘴,看把个孩子吓的!”他自己咒骂着自己。可是转念一想:“这丫头,平时蔫头耷脑的,还敢咬人!”手背火燎燎的疼,爷爷又禁不住狠起劲来,似乎要把青玉捉住,狠狠惩治一番才解气。
下山远比上山快得多,不多时,青玉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家门口,她满脸的汗水和泪水,脸色苍白,脸上被竹枝扫划的几道血痕还渗着血水,可是她不知道疼。她直着眼睛,气喘吁吁。家里人看她这样都吓了一跳,母亲迎了上来,忙问怎么了,青玉并不答话,直着眼睛,无神地看着大家,身子却像一条空麻袋,顺着门帮,软软地瘫了下去,——她晕过去了。
母亲吓得双手发软,一下子嚎啕大哭,她伸着手想去把青玉抱起来,可怎么也抱不起来。还是父亲比较镇定,忙掐人中,大声呼喊,大家七手八脚揉搓,好一段工夫,青玉气若游丝,慢慢醒了过来,“哇”一声,把中午吃的饭菜全吐了,整个身子却痉挛似的颤抖着。大家看到她醒来,稍稍心安,父亲忙着去找医生,母亲则把青玉抱到床上,给她喂了几口温开水。
爷爷到家的时候,母亲不问情由,一肚子怨气全撒向了爷爷。“她爷,丫头不是我前娘后晚带来的吧,跟你出去一趟,你就要了她的命了,你干脆就拿刀杀了她吧,省的白费粮食!”“就是一条小猪,你也不能那么狠……”
爷爷给噎得半天不说话,本也是自己理亏,只好抽着烟生闷气。
奶奶却看不过眼了:“你说这是什么话!她爷是故意的?丫头当初许给林家不是大家的心意?你不知道?人情大似债,头顶锅都卖,何况一个丫头!只不过这丫头是小了点,身子又弱,我们也不忍心啦,哪个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心疼?她爷不心疼?可是有什么办法?”
奶奶也抹着泪,两个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惹来不少看热闹的邻居,大家劝的劝,叹的叹,原先不晓得有这回事的都知道了,一时风风雨雨,传得沸沸扬扬。
赤脚医生给青玉打了针,开了药,几天后青玉能起床了,可是人瘦黄了一圈,呆呆木木,毫无精神,眼睛尤其不太转动,甚而至于连头都不会梳了。家里人都说:“这丫头丢了魂了。”母亲暗暗抹泪,恨不得自己替了青玉的病。打针吃药都不管用,还是用老办法,叫魂吧。在当地遇到疑难杂症的,都用这办法。虽然当时要破除迷信,但民不告,官不究,大家都能理解病患家人的心情,宁信其效。母亲端着一碗白米,奶奶跟着打着一个火把,夜深人静的时候,沿着青玉逃回家的路一路叫过去,叫一声洒一粒米,叫到林家门前再顺原路一路叫回来。“丫头啊,我的儿哟,你别怕哈,你回家来,娘带你睡觉啊……丫头啊,我的儿哟,你别怕哈,你回家来,娘带你睡觉啊……”春节的时候半夜天气特别寒冷,母亲喊魂的时候多带着哭腔,声音随着彻骨的夜风传得老远,格外瘆人。听到的人都叹息不已。
林家的人也当然听到了,几个晚上了,林大爷都睡不着,他在黑暗中端坐在自己的门前,看着山下竹林中闪闪烁烁慢慢移动的鬼火一般的火把,心里很不好受,那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叫魂声,更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初六事情发生后,初七林大爷就带着礼物去看望青玉,青玉家人依然客客气气招待了他,没有任何其他言语,倒是杂七杂八地听到了乡民们的一些议论,有说石老爷子真够义气,做人就要这样,哪能过河拆桥呢?也有人说林家不地道,这两个孩子明显不般配,丫头太小了,逼出人命,鸡飞蛋打……
林大爷心里堵得慌,他没想逼谁啊。他对石家的感情那是百分之百真的,从不掺半分儿假。虽然自己曾经只不过是他家的一个长工,但老太爷把自己当人看,没有老太爷,也就没有他今天的一家人。他心里早把老太爷当成了父亲一般,给他养老送终那是应该的,他甚至感激老太爷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这个从不知道有父有母的孤儿有了为人子尽孝道的机会,只不过他这孝道比别人艰难一点罢了。他没想凭借这个作为资本来逼石家还恩,他的本意是想两家亲上加亲,让这份感情永远传承下去。石家也有这意思,当初虎子出生的时候,石家的三闺女也随后出生了,石家和他说了几次,要把虎子和三闺女结成娃娃亲,是他自己执意不答应,他和石老爷子是兄弟,这么一来,不就乱辈分了么,他能这么糊涂?他放了话,实在想结亲,等你家有了孙女再说。青玉出生的时候,两家都欢天喜地的,这个意思心照不宣,虽然青玉比虎子小了十来岁,可对这山里人家来说,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两家打算现在把这个事定下来,再过个三五年,就可以成亲了。本是好事呢,可是现在好事竟然变成了这样!
林大爷坐在黑暗中,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要说呢,这个丫头的确可人疼的,虎子也不小了,在这深林中,给虎子重说一门亲事绝不容易,林家不提出来解约——其实也没有约,石家是绝对不会提出来的,他深知石老爷子的为人。可是丫头的表现明显是不愿意,如果自己一再坚持,怕是要送了这丫头的小命!真要这样,自己还是人吗?如果再背上以恩逼人的骂名,将来出门怕是要用猪肚子套着老脸了。林大爷不觉地捻下了一根胡须,疼的打了个寒战,他望着山下渐行渐远的火把,似乎下定了决心:宁愿让虎子打光棍,也不作这个孽!
可是用什么方式来挽回这个局面呢?
给青玉叫魂依然每晚都在进行,按惯例要叫上七七四十九天。据说四十九天是个极限,四十九天后,患者还不能康复,那魂就永远丢了,不能回来了,人也就成了活死尸了。青玉的家人现在别的都没深想,现在只一门心思想丫头康复,还回那个干净清爽娴静灵气的丫头来。只要丫头好了,还送她去念书。至于其它,走一步看一步吧。
叫魂大约进行到了第七天,正月已经过了十五了,一个双日子,林大爷又一次来到了青玉家。老人家大约走了很远山路的缘故,脸色显得红润,胡须飘飘,格外矍铄。他对青玉爷爷说:“老弟,丫头是因为到我家才得病的,看来我家那个方向对丫头不宜,我心疼啊,也有责任!麻烦你办几桌酒席,请一请乡邻,我要正正规规地认丫头做我的亲孙女,——给丫头冲冲喜!老弟啊,我要和你抢孙女了,从今往后丫头就是我嫡亲亲的孙女,其他一切都不谈了!”林大爷显得有点激动,眼睛里闪出了泪花。
青玉爷爷早打锣听音,他紧紧握着林大爷的手,眼睛里也滚出了热泪,说话都有点哆嗦了:“老哥!我、我要告诉丫头,她林爷爷永远是她的亲爷爷!只是,只是,我怎么对得住你啊……”
正月二十二,早春的天气暖和和的。青玉家摆了六桌酒席,稍有头脸的乡邻和亲戚都请到了,青玉的外婆也来了。全家办喜事一般,正式行认亲大礼。上午十点多钟,林大爷斜背着个包裹来到了。选定吉时,鸣了鞭炮,林大爷和青玉爷爷端坐上座,青玉穿了一身新,被家人引着, 在下首的蒲团上,合规合矩地给林大爷磕了三个头,再叫声“爷爷”,那“林”字已经去了,表明是亲爷爷了。林大爷则打开包裹,拿出里面的一套新衣服作为礼物。
中午吃饭,开席的时候,林大爷端着酒杯,高声对大家说:“各位乡邻亲朋,我林家有福,遇到石老太爷和我的石兄弟,他们对我有大恩哪,没有他们,哪有我林家?青玉这小丫头,我看着喜欢,早就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看待。现在她生病了,老汉我不怕大家笑话,要正正规规认她做亲孙女,给她冲冲喜,盼望她的病能早点好。好在我石兄弟不嫌弃,让丫头认了我这个爷爷,我高兴啊,为石林两家一代接一代的情义,大家共同干一杯!”六桌响了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干了杯中的酒,接着开怀畅饮,气氛热烈。人们离开桌子,纷纷到主桌上给林大爷和青玉爷爷敬酒,两个老头的脸渐渐地又酡红起来。饭后,似乎所有的人都呈现出一点醺醺的醉意。
开学的日期已经过了,蛮老师来问过一回,得知青玉病了,帮着青玉报了到,领了书,嘱咐青玉静养,身体好了就去上学。
外婆住了几天,成天陪着青玉说话,哄着青玉多吃,想着办法给青玉调换口味。青玉渐渐地脸红润了起来,眼睛也亮多了。到正月末的时候,青玉又能把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脸上渐渐地有了笑意,有时候外婆给她说笑话,她能咯咯地笑出声来。看来,上学是不成问题的了。
很多人都说,叫魂真灵!青玉丢在竹林里的魂,恁是被她母亲坚持不懈地唤回来了,还是亲娘好啊,丢了多远的魂,亲娘一唤,都能回来。也有人说,不对,还是冲喜冲的好,人逢喜事精神爽,魂也赶热闹呢,遇到喜事,自然魂灵归窍。还有人说,瞎说什么呀,丫头是小孩子家家的,身体基础好,歇一歇,打了针,吃了药,自然会好的,迷信的事也信得?
青玉到底什么原因康复的,谁知道呢?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7 18:52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17 19:08 编辑 [/i]
(十)
外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陪着青玉说话。她说了一个笑话,青玉咯咯地笑得很大声,外婆用指头轻轻戳了一下青玉的额头,道:“小鬼头,你真厉害!比你外婆还厉害!不许再阴着了,你要去上学了。要记着,一辈子都要记着人家的好!”
青玉似乎被外婆说中了心思,脸红了很长时间。
这件事自始至终,青玉似乎表现出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敏感,实在是因为这样的事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山村屡见不鲜,大家都见怪不怪。
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在她邻近庄子上发生的。
紧邻的庄子基本姓钱,有一个叫钱自有的,40多岁了,年轻时有一个相好,两人私下里海誓山盟,可是最终那女子还是嫁到了山外。钱自有混了一年又一年,成了光棍一人。
那女子过得也不如意,丈夫窝囊得奇特,生了几个孩子,日子过得有今日没明日的。她越发的就想起钱自有的好来,觉得自己耽误了钱自有的青春,致使他绝后,越发过意不去,总想对他有所补偿。在钱自有三十六七岁的时候,那女子勉强丈夫同意,把个7岁的女儿过继给钱自有做女儿。
钱自有把那女孩儿在肩上架回了家,当做眼珠子一般珍爱。那时家家饭都不周全呢,钱自有总想办法让那孩子吃好,没有菜就用猪油拌饭。女孩儿从糠箩跳进了米箩里,很快就像水催生的豆芽似的,呼呼地长。大家都说这孩子有福气呢。
可是十三岁上,女孩儿肚子就大了起来,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不久她就生了个男孩,生的时候难产,差点送了小命,一个大队的人差不多都知道。
大家议论纷纷,经久不息,可是多数人也都觉得顺理成章。
据说女孩儿也抵死反抗过,钱自有架着柴堆,扬言要烧死她,还扬言要杀了她全家,女孩儿才害怕顺从了。
青玉上学的时候,那女孩儿常蓬头垢面,抱着小男孩,远远站在教室外面,看着下课的学生疯闹,有时毫无顾忌地敞着胸乳孩子。青玉看到了,就觉得她很可怜,夏天桃熟了的时候,青玉还给过那小母亲几个桃呢。
爷爷说带青玉去拜年,青玉就很狐疑。待到听到两个老头酒后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青玉基本上就明白了爷爷的用心了。那个小母亲的形象不可抗拒地钻入脑里,让她害怕,让她战栗,她似乎看到了自己沦为小母亲的样子。多可怕呀,决不能那样!青玉死命地逃回家后,更从奶奶和母亲的争吵中得知了原委,也验证了自己先前的揣测。她该怎么办?家里人会允许她怎么办?从小到大,似乎没有什么事是自己能左右得了的。青玉一下子感到孤独无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办。不过,她并不很害怕,该来的,她躲也躲不过。“哼!”她对自己冷笑了一声,“大不了,把一切都还给他们,怎么来,还怎么去!”
青玉就打定了主意,她有了死了的心了。人在失意时,总容易想起失意的事。青玉每天就痴痴地想她从小到大的一件件不如意,原初没当做一回事的,这时候都夸大了;原初没有因果必然的,这时候都成了别人有意安排的了。青玉觉得她成了一个弃儿,没有人喜欢她,没有人在意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怨甚至恨家里所有的人,尤其恨那个林大爷,恨虎子。打针,吃药,有什么用?叫魂?哼,叫得回来才怪呢! 青玉每天恍恍惚惚的胡思乱想,无视于家人为她所做的一切,甚至把药扔了,饭也不正经的吃,只是一味地糟蹋自己,想死了干净。
后来发生的事才让青玉始料不及呢,她没料到林大爷会用这种方式体面地解决问题,更让她感动的是,周围没有一个人提及那场根本不存在的婚约,大家一说她生病,都有意说她是丢了魂。青玉的小脑袋就开始重新高速运转起来,对于这事中的每一个人,她就努力地想他们的好,一想起大家的好来,她的心就热热的,母亲和奶奶深夜的叫魂声,更让她忍不住流泪了。青玉为自己先前坏坏的想人家感到不好意思,也为自己还没死成感到庆幸。如果自己当时就在山上一头栽下去,不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吗?真后怕!
外婆来了之后,每天和她说不少话,不外乎是哄她开心,教她明白事理。外婆善于把道理放在故事里,青玉就很容易入耳。外婆说的最多的就是: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人都是好的,要懂得感恩。更关键的是,外婆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把戏,她语重心长地说:“青玉,你可别太糊涂,你才多大呀,外婆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看看你娘,都快急疯了。病在儿的身,疼在娘的心!你再没心没肺的,外婆可不答应了。”
外婆要走的时候,青玉已经彻底好了。经历一事,青玉像一个蜕壳的蝉,虽然可能不免疼痛,虽然可能还露着嫩嫩绿绿的肉体,但毕竟是长大一点。青玉似乎昏沉沉地睡了一觉,这时完全醒了来,全身都透着轻松。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的活!
二月二,一个晴朗的天,阳光亮得有点晃眼,院子的桃树似乎鼓起了花骨朵,润润的,有点蒙蒙的绿意。青玉细心地梳好了头,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背了自己的书包,招呼着骏儿上学去。
开学已经半个多月了,青玉的课程落下了好一截。本来嘛,她从一年级跳到四年级,虽然在大课堂里也上过二、三年级的内容,可是基础毕竟薄弱。她未免有点心虚。
第一天去上学的时候,尹兰舟显得比青玉还激动,他趁着课前的时间高声对青玉说:“石青玉,我给你补课!”青玉才稍稍心安。
可是,尽管她有心理准备,上算术课的时候,蛮老师讲的四则运算还是让她如堕雾中,她听着听着,脸上就显出迷茫焦躁的神色来。
蛮老师也注意到了,他也担心呢,青玉病了一场,自己又有点揠苗助长,这孩子能跟得上来吗?下课时,他跟青玉说:“青玉,让骏儿去低年级跟着上学吧,你要努力把课程跟上来。”青玉就拿了个干净的本子和一支铅笔,哄着骏儿去隔壁的教室,还叫原来一个二年级升三级的老叫青玉写作业的大孩子帮着照看,她就一门心思听课、补课了。
下午上学,尹兰舟早早等在柳林里。他一见到青玉就迎了上去,拉了青玉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个花花绿绿颗状东西来,塞进青玉的手里。
青玉仔细一看,亮晶晶的,像纸又好像不是纸的包装,觉得有点新奇。
“这是什么呀?”
“糖!玻璃纸的!我姐买的!”尹兰舟有一个姐在新华书店工作,过年的时候买的糖,他舍不得吃完,一直给青玉留了几个,糖在口袋里焐了好长时间,都快化了。
青玉从没见过这样的糖,更没吃过。她接过糖,看着尹兰舟好一会,觉得心里热热的,觉得外婆说的话真对:“人都是好的。”她掰开一颗,把糖塞进了骏儿的嘴里,却把那玻璃纸展开,细心地舔着,真甜啊!舔干净的玻璃纸晶晶亮的,透明得照得见人,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泽,真好看!青玉就把玻璃纸小心地抹干净,弄平整,再小心地夹在课本里。
尹兰舟看到青玉满足高兴的样子,也很高兴,感觉那糖比自己吃了还甜。
尹兰舟和青玉一边一个拉着骏儿上学去。尹兰舟对青玉说:“石青玉,现在不要说挑菜了,你就和你妈说,散学了老师留着你补课!我要把你落下的课都补上来,然后再去看小人书!”
青玉就跟母亲撒了个小谎,说放学后蛮老师留着补课,就每天跟着尹兰舟去了他家。尹兰舟能着呢,像个小老师,把青玉落下的功课补得有板有眼。不仅如此,二、三年级的部分知识也顺便补了。尹兰舟还拉来父亲作裁判,要和青玉比试呢。他叫父亲出题,他和青玉一起考试,常常两人不相上下。尹光明常暗暗地佩服青玉,觉得这孩子真了不起。
有时不补课,他们就看小人书。顺着竹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看去。有时看完一本后,尹光明就布置他两写作文,尹光明给批改。尹光明给青玉的作文打分常比尹兰舟高,尹兰舟尽管不服气,可是他对作文不像算术那样拿得准,却也找不出父亲偏心的证据,只是发狠地对青玉说:“下次我要超过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间,柳绿了,花红了,山朗润起来,一切都显出一股蓬勃的生气 ,似乎睡梦中都能听见草儿拔节的声音。青玉也觉得自己在呼呼地成长,摁也摁不住,身子悄悄地发生了些变化,她既迷惑,又有点兴奋和羞涩,有时看到小人书上有些男女的情节,她禁不住会面红耳热,朦朦胧胧地觉得不好意思,可这只能埋在心里,决不能和任何人说,尤其是尹兰舟。
那件事后,家里大人们更加觉得欠了林家很大的人情,全家不约而同地认为,一定要想办法多挣点钱,寻机会帮着把林家从山上挪下来,如果有机缘的话,再帮虎子寻门亲。
爷爷一有空就上山挖药草。青玉每天中午上学前,还会帮爷爷整理草药。赤根,苍术,桔梗,沙参,黄连,山药....很多种,要分门别类,做不同的处理,柴胡要去根,摆整齐,暴晒;麦冬要一颗颗摘下来,洗净晾晒;桔梗是要刮皮的;百合要煮熟了晾晒....那百合煮熟后很好吃,面面的,甜甜的,煮熟后晾在簸箕里,常被骏儿吃瓜子一般,一抓一口袋,不到晒干就所剩无几。爷爷尽管心疼,但也并不生气。
父亲和叔叔偷偷从山上割来荆条,去刺后编成畚箕或篮筐,卖了换钱。一对畚箕能卖八毛钱呢。这都是晚上就着煤油灯干的,常常要干到深夜。
奶奶养了七八只母鸡,那鸡蛋除了骏儿和爷爷能吃几个外,其余的都攒了起来卖钱。她每天忙忙碌碌,一大家人的三餐和家务,还有青玉的小妹妹,七八个月了,正是放不开手的时候。奶奶有时看到青玉放学了,就抱怨似的嚷:“丫头,我的书生大小姐,把你妹妹抱去!你要不上学,多好啊!”这时,青玉就低眉顺眼地抱着妹妹,哄着妹妹,而当妹妹睡着了,她腾出手来,就赎罪似的抢着干事,生怕奶奶恼了,不让她上学去。
青玉的两个姑姑,大姑已经出嫁了,小姑和母亲每天干完生产队的活后,就去打猪草,捡柴火,家里养了两头正长膘的半大的猪,每天要不少猪食。而一大家人生活用的柴火,更是不小的任务,母亲常累的端着碗都打瞌睡,很少和青玉有什么话说,青玉似乎又无足轻重了。但现在的青玉能懂,她有时还为偷到尹兰舟家看书感到愧疚,如果不去,能帮家里干不少事呢,可是她又抵不住那书的诱惑。于是就在其余的空闲里尽量多干事,全家人的衣服都是她清早洗的,洗好晾好衣服,忙好该忙的,她才上学去。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一年多,有一天爷爷挖完草药回来,有点兴奋地对家人说:“叫她奶点一点家里有多少钱,都拿出来,好事来了!”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17 18:52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6-3 10:47 编辑 [/i]
(十一)
爷爷是趁着大家吃午饭的时候说这个话的。
当时爷爷面露喜色,和骏儿像往常一样,已早早地坐在桌子上首,他们从来不须自己盛饭。奶奶揭开锅后,首先给爷爷和骏儿各盛了一碗白米饭,一个小瓦碟子蒸的鸡蛋,也特地放在爷爷的一边。
每天的饭并不是能尽着吃的,常常只煮半锅米饭,饭头上要蒸着山芋、南瓜之类的杂粮。除爷爷和骏儿外,其他人都要先吃杂粮。就这能让大家吃饱,都不容易了。出力干活,常年见不到什么荤腥,谁不能吃个三五碗?二叔正大小伙子,似乎就没有真正饱过,因此吃饭时总比别人来得迅猛。奶奶给爷爷和骏儿盛过后,还没转过身来,二叔已经拿着大碗,从锅底铲了一碗的锅巴,再象征性地在碗头放些南瓜、山芋,奶奶照例咋呼呼地嚷:“臭小子,瞧你的出息!”但二叔装作没听见,一溜烟地去桌子上夹菜。
乌黑的桌子上只有两样菜:一样是爷爷和骏儿的鸡蛋,另一样是一大瓦盆蒸的烂腌萝卜。这萝卜是当家菜。每年秋季萝卜上来时,差不多各家各户都要尽其所能腌制 ,常常要吃到第二年萝卜上来,接不上顿的,就连那腌萝卜的汤也是下饭的佳肴。开春的时候,腌萝卜就烂成了糊糊一般,泛着绿绿的颜色;夏天味大,难免生虫,奶奶每天蒸的时候都要费心捡掉,有时眼神不好,烂萝卜里就浮着白白的小条状物。除非来客或过年会买点猪肉,还有夏季蔬菜多的时候能增加点花色,大部分时候这烂萝卜都是独统天下的。大家也习惯了,照样吃得很香。二叔端着大饭碗,对那鸡蛋瞅也不瞅的,只是拿筷子从大瓦盆底捞那还成团的萝卜,堆在碗头上,离开桌子,坐在门槛上埋头吃。
盛饭挨次来,出力干活的先盛,落在最后的常常是青玉。有时青玉还没上手,二叔的第二碗又来了。不过二叔对青玉还是很谦让的,总是先让着青玉。
大家都四散着埋头吃呢,爷爷已放了碗,语气有点上扬地对大家说:“都听着,叫她奶点一点家里有多少钱,都拿出来,好事来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青玉尤其心里咕咚咕咚的,生怕爷爷又要生出什么花样来。
爷爷就说:“要400块钱,她奶先去看看家里有多少。”
奶奶满腹狐疑,但又不敢违抗,只得三口两口扒完碗里的饭,起身去拿钱。她抱来了一个黑亮的小匣子——这是奶奶当年陪嫁的梳妆匣,现在成了奶奶的保险箱——开了几层锁后,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硬币和纸币。大家辛苦的积蓄都在这了。生产队几乎年年超支,不是父亲偷偷想办法,是积不下这钱的。但是这事不能张扬,反对投机倒把,割资本主义尾巴呢 。好在毕竟天高皇帝远,只要不招摇,没人告发的。
奶奶就喊:“丫头,过来,帮着数!”
青玉放下碗,移走了饭桌上已经空了的菜盆,在桌子上分门别类数了起来。不大的工夫,数目已经清楚了,一共二百七十八块三角二分。其实奶奶早知道数目的,她私下里数过很多次呢,哪天支出了多少,哪天收入了多少,她全在脑子里,比记在账本上还清楚。要用的钱,是一分都要计算的,只恨一分钱不能掰成两半花。她也曾想过把菜里多放点油,或给骏儿和爷爷买点肉吃,但一想这钱有大用处,就忍了心了。
爷爷略微的皱了皱眉头,离400块还有距离呢,得想办法了。他就对奶奶说:
“留下那零的,把275块包起来。你们都听着,这钱我拿去给虎子去说亲。我挖药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他佩服林大爷的义气呢,愿意把自己的闺女说给虎子。不过他家遇到了难处,要400块钱。我下午就上林家去,估计林家也没什么钱,你们先想想那空缺的怎么办。”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了,都显出欢喜的样子,青玉尤其放了心。
奶奶把钱包好,递给了爷爷。匣子里可怜兮兮地躺着剩余的几个毛票子和硬币,奶奶看着自己苦苦看护的宝贝转眼间就没有了,不免有点落寞,但这钱早就作了这样的打算,也就没啥说的了。
爷爷就揣着钱上了林家。
原来,林大爷当初对这事的处理,赢得了不少人的称誉呢。在这样的山村里 ,穷点没关系,但人要做得正,“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脸都不要,那还叫人吗?有人就说:“有那样的爷爷,也就有那样的孙子。虎子这孩子错不了!”但一想到林家在那样的老林里,有人即使有心也望而怯步了。
虎子的事成了青玉全家人的心事,尤其是爷爷,简直着魔了。他遇到什么靠得住的人,总托人给虎子说媒。他和人介绍林家的时候,总把两家的渊源从头儿说起,青玉的插曲倒是隐去了,只说林大爷怎么忠心救主,说到最后,总能让人竖起大拇指,但能给虎子说成媒的极少。
有一天爷爷在山上挖药,遇到了一个年龄相仿的老头,一叙得知,那人是相邻的叫江冲的大队的,在另一个大山沟住,和爷爷的石冲隔着一座山,姓江。
爷爷和他在荒山上遇见了,格外感到亲,两人互让着抽着旱烟,由草药就渐渐谈到了林家。爷爷把他多次向人宣说的内容有意无意地再说一遍,原也没指望有收获呢,哪知道那老头对爷爷说的极感兴趣。并且说:“这个林大爷,义士呢。我倒想见他一见。”爷爷也更来了劲头,不挖药了,带着那老头就去了林大爷家。
到了之后,那老头笑道:“就在这里啊,离我家近呢,从这翻山,七八里就到我家了。”
林家难得来客,热情招待,几乎倾其所有。江老头也是性情中人,也并不客气谦让。酒后,饭后,三个老头高谈阔论,大有相见恨晚之势,眼看太阳快落山了,爷爷和江老头才起身告辞。
路上,江老头就对爷爷说:“老哥,借着酒劲和你说句话,这林家是个好人家,我有一个闺女,21了,我觉得和虎子那孩子般配。不过,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儿子也相了个媳妇,女家要400块彩礼,我办不起,就指望这闺女了。我那闺女孝顺呢,她知道她爹的难处……”
爷爷没料到江老头会说这样的话,一下子激动得连声答应:“行!行!我给你们做媒,只要闺女愿意,什么条件你尽管说!”
爷爷就揣着钱去林家报喜去了。
林家没料到江老头的到来还有这等好事,自是喜不自禁。不过400块太难了,他们哪儿找去?家里翻箱倒柜,50块都不足。
爷爷将带来的275块给了林大爷,怕他们难为情,只说是借给他们的,不够的,家里孩子们在想办法。林大爷明白爷爷的心,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眼睛红红的。
后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那女孩儿和虎子见了面,对虎子没意见。秋后就结了婚。女孩子嫁过来那天,爷爷在林大爷家喝得酩酊大醉。父亲和二叔轮换着把他背回了家。
日子总是水一样的流淌,在大家都积极营谋虎子的婚事的时候,青玉更显得无比轻松,她一如既往,上学,看书,干家务。只是比以前多了一样事,那就是督促骏儿写作业。骏儿正式上学一年级了,小家伙蛮横得厉害,在家里也是没人能说得了他的,稍有得罪,就能把家里的地滚得干干净净的。父亲和母亲有时拿了细棍子想要教训,可是棍子还没上身,爷爷奶奶已横眉竖目,只得作罢,骏儿于是就更加肆无忌惮。不过骏儿非常在乎他姐姐,青玉的话就是圣旨 。骏儿如果不听话,青玉就吓唬说不带他玩,有时和尹兰舟两人轮番教训他,骏儿就被治得服服帖帖。每天放学后,青玉照例带着他去尹兰舟家,青玉看书,骏儿就被安排写作业。写完后青玉检查,不合格就重写;写得好,就随便给什么奖励。骏儿的学习在青玉的督促下也很不错。
骏儿才不敢得罪姐姐呢,姐姐要是不带他玩,就坏了。从小到大,他都是姐姐的尾巴。除了睡觉——骏儿和爷爷奶奶睡,其余的时间他都是和姐姐在一起的,他不敢想象姐姐不带他是什么样子。
骏儿感觉跟姐姐最快乐的是夏天有月亮的夜晚,姐姐是庄子上孩子们的头,她总能把一伙孩子组织起来,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丢手绢,跳房子,捉萤火虫,躲猫猫,老鹰捉小鸡。这些游戏并没有人教,孩子们不知怎么就会了。最好玩的是“卖狗”。大家排着队,跟在姐姐身后唱:“好大月亮好卖狗,卖了铜钱打烧酒,走一步喝一口,歪歪倒倒来到王大妈妈的家门口,大妈妈哎,你家要不要小花狗?”有人就答“要!”那么就从队伍里挑出一只“小花狗”来,被挑出的“小狗”则要出列大声叫:“汪!汪!汪!”惹起一阵欢笑,再继续唱下去。唱词可以稍有变化,“王大妈妈”可以换成“李家奶奶”“张家爷爷”的;还有喝酒的动作,“小狗”不情愿咬人的动作。孩子们排着队边唱边舞,可能走完庄子上每家每户,有时乘凉的大人们也会答一声:“要!”或“不要!”,清脆的欢笑就在宁静的庄子上回荡。当最后一只“狗”卖完,月亮就上了中天,孩子们假装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迈着歪歪扭扭的步子,一身汗地回家,往竹床上一躺,那睡意就水一般涌来上来,推也推不醒。
这样的游戏孩子们做过很多次,不厌其烦。骏儿最喜欢玩这样的游戏,如果姐姐不带他玩,那就是姐姐真生气了。骏儿对姐姐的依恋超过对家里的任何人,有时睡梦中糊里糊涂喊的还是“姐姐”。青玉自己也觉得,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无忧无虑,她才像骏儿一样,只是个没长大的贪玩嬉闹的孩子。她有时想,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呢。
但日子总是长着脚一般,不容她愿不愿意,都在飞逝着前行,似乎不知不觉, 青玉的五年级快要读完,眼看着就要升初中了。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蛮老师突然跟青玉家说:“石青玉,你爹在家吗?你告诉你爹,明天中午在家等我,我要找你爹说一件事。”
(十二)
青玉听了蛮老师的话,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学生对老师的家访,天然有着高度的警惕,况且蛮老师那样的一脸郑重,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青玉迅速地在脑子里翻捡着自己近来的表现:没与谁闹矛盾,这点没问题;学习也很好,期中考试,她第二名呢。是不是帮同学做作业的事呢?老有人缠着她给做作业,要不就抄她的作业。可是,要是这事,老师犯得着要对父亲说吗?他直接批评我一顿不就得了?
会是什么事呢?青玉心里急着呢,头都想得有点疼,难道是骏儿?对,骏儿!一想到骏儿,青玉心里就更着急,骏儿还小呢,有点不懂事,很容易闯祸,要是骏儿闯了祸,青玉回家就没法向大人们交代了。
她着急地从隔壁的教室里找骏儿。骏儿散了学,还等着姐姐来收拾书包呢,他和几个男孩子正在打宝,满头是汗。
青玉一把将他拉到一个偏僻处,厉声喝问:“骏儿,你和谁打架了?”
“没有!”
“拿了人家东西了?”
“也没有!”
“那你说,你干了什么坏事了?不说,不带你了!”青玉着急,语气更加严厉。
骏儿从没见过姐姐这样,一下子吓哭了,“我什么也没干!呜呜,姐,你怎么尽赖我干坏事!我告诉爷爷去!”骏儿一脸委屈,用脏手背抹着眼泪,把脸抹成了一个小花脸。
青玉看着骏儿不像说谎,也放了心,忙哄着,给他擦干净,帮他整理好书包,带他回家。
青玉拉着骏儿,走在路上,还是心事重重。蛮老师到底什么事要和父亲说?是不是去尹兰舟家,给老师发现了?可是,这也没什么啊,我不就是去看点书吗?不对,青玉一个激灵,蛮老师该不会想到别的吧?班上有几个坏小子曾拿尹兰舟开玩笑,尹兰舟急得脸都红了,差点没和他们打起来。要是这事,可有点不妙,大人们肯定觉得我不学好,小小的年纪就兴妖作怪的,要是就此不让我上学,就糟了。哎呀,怎么办呢?对,不给爹带信,蛮老师要问,我就说忘了;还有,以后我得少和尹兰舟搅一块儿了。
青玉打定主意:不和父亲说。吃晚饭的时候,爷爷端着饭碗没话找话似的问骏儿:“乖孙子,今天在学校乖吗?”“嗯,乖!就是姐姐赖我干了坏事。”青玉一听,坏了,怎么没想到给骏儿封口呢?那个悔呀!青玉眼看抵不住了,就恍然大悟似的,赶紧向爷爷说明原因,并且向父亲说了蛮老师的口信。青玉说过之后,反而释然了,心想,是祸躲不过,该咋地就咋地吧。
第二天中午,蛮老师如约来到青玉家,青玉奶奶做了一番准备,添了几个菜,还准备了一斤酒。爷爷、父亲和蛮老师喝着酒、说着话。青玉端着碗离得远远的,可是那耳朵却长在桌子上,生怕听漏了什么。仔细听着,好像也没什么,三个人就在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说,不外乎就是东家的狗撵了西家的猫。一顿饭完毕,青玉没听出啥,但那饭却啥味道都没吃出来。
饭后,蛮老师拿出了几张纸,递给了青玉父亲,说:“有件事有点麻烦,要赶紧想办法。石青玉成绩好,这丫头聪明,是能有出息的,你们可要重视啊。”
爷爷却接过话说:“蛮老师费心了,丫头家家的,认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罢了,谁还指望她怎么样啊?”
蛮老师就说:“哟,青玉爷,不能这样说啊,女孩子有出息的多呢,中央大头子里,都有女领导哦。这孩子说不定将来就是我们这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你老就等着享孙女儿的福吧。”
爷爷听着也高兴,但却说:“哪供得起哦,骏儿跟着上来了,再说,丫头家再有本事,还不是人家的?等到她有本事,我骨头都怕没渣子了,还会享到她的福?”
蛮老师听着爷爷的口气不对劲,就拿话递给父亲,说:“青玉现在不要多少钱的,这孩子如果半途而废,实在可惜。今后没有钱,我们大家共同想办法,可眼下这一件事怎么解决呢?”
父亲一直没说话,他拿着那纸仔细地看着,原来是一式二份的“毕业生登记表”。这是每届学生必须要作的常规工作,登记好学生信息后,上报公社革委会。父亲对这表是熟悉的,表并不难填,但是“家庭成分”一栏关系重大,这平时用不着的时候,家庭成分没人在意,可是一旦招工、升学,这里面就很有讲头了,很多人的前途都栽在这上面呢。父亲明白蛮老师说的意思,他家的成分是“地主”,按照当时的政治资格审查,青玉就可能因为这一项升不了学。在这个小山村里,地主成分的人家并不多,蛮老师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件事,他拿不准上面会怎么对待。但是蛮老师还是觉得小心为妙,防患于未然,如果因为这个使得青玉辍学,那实在可惜,所以着急地来和青玉父亲商量。
青玉没听到蛮老师说尹兰舟的事,放心了不少,又听到蛮老师不住地夸赞自己,就更有点飘然了,感觉到蛮老师肯定不是来告状的。她还不大明白表上的利害,即使表上有什么要紧的事,蛮老师来找父亲,就说明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青玉于是并不很着急,正好妹妹哭呢,她抱着妹妹出去了。
青玉的父亲眉头拧成了疙瘩,当初送青玉上学,他还没想到这个呢。蛮老师对孩子这样看重,做父亲的何尝不是骄傲?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家庭成分是白纸黑字,写在户口簿上的,大家都知道,不可能改得掉,再说,谁敢改啊?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人,看看能不能找到得力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法外施恩,给以特例。父亲心里说:“丫头啊,这就是你的命,找不到人,你也怪不得爹了,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蛮老师起身告辞了,他特别地对青玉父亲说:“ 兄弟,你要当做一回事地去办。我去上报的时候也尽量先问问,估计不起多大用的。你要想办法,事在人为的。”
蛮老师走过后,父亲就把情况具体的告诉了爷爷,爷爷就说: “找什么找?就坡下驴,让她停了。我们家的成分,她外婆家的成分,能让她念下去吗?骏儿将来也难说呢,丫头家,哪有这些闲钱去折腾?依我说,正好听天由命。”
父亲却深深叹了口气。
爷爷看出儿子心有不甘,又缓和了语气说:“我说是这样说,一代保一代,你的后,你管去!你能找到得力的人,你就去找。真要想叫丫头接着念书,宁做过,不错过。只是再到后来,你找谁去?你见到哪个地主成分上大学的?上不了大学,丫头的书念多念少还不是一样?你能找谁?”
父亲抽着旱烟,并不说话,但爷爷说“宁做过,不错过”似乎很入耳。
青玉的父亲就想着要未雨绸缪,首先得理解透彻政策精神,少不得要向一些人打听;然后再去抱佛脚。家里是没有什么钱,为虎子结婚还欠了一百多块的债,但是还不是有奶奶的一笼鸡吗?父亲决定就牺牲那笼鸡了。父亲心里其实也矛盾着呢,一想到青玉那次为念书跌得头破血流,一想到青玉那样灵气乖巧,父亲就怎么也忍不下心,这丫头念书心正热着呢,如果就此断了,丫头会受得了吗?自己当初许诺过拼着自己一条命也让她念书的。可是一想到求人之难,想到平生有点自视清高的自己,少不得要去低声下气,陪尽小心,父亲就巴不得青玉的书歇了。爷爷说的也在理,就是念到初中,念到高中,又有什么用?正好家里缺帮手呢。不过,父亲想,还是去争取一下,做过,不错过,省得孩子将来埋怨。后来的事,谁也没长前后眼,哪个知道?先就眼前再说。
但青玉却一无所知,她庆幸蛮老师说的不是尹兰舟的事,于是戒心渐弛,每天依然带着骏儿上学,看书,另外就是尽可能地多做家务。
在这年九月,村子里传着一件大好事:要通电了。
这是大队书记在召开的全体社员会议上隆重宣布的,说是为了更好地聆听伟大领袖的教导,公社号召广大社员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奋战一个月 ,全员出工,争取让电的光明像阳光一样照亮山沟。
这会以后,几乎个个庄子的人都面有喜色,大家一聚在一起谈的就是电。有电多好啊,据说不要火柴,啥时点灯都行,灯点着了,十二级大风都吹不灭。
青玉就想:呀,这真神奇!啥时候这灯会亮啊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5-18 22:15
提读,欣赏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22 22:44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5-26 20:37 编辑 [/i]
[quote]提读,欣赏
[size=2][color=#999999]刘光荣 发表于 2012-5-18 22:15[/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8569&ptid=22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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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十三章丢了,怎么办呢?
十五
青玉父亲就图谋着奶奶的鸡去送礼,去找章道成不能空手,空手就显得心不诚,父亲觉得青玉的事没办好,也许就是上次的礼轻了。
家里有的几个钱都攥在奶奶手里,年关将近了,奶奶越发把保险箱看的紧,巧取和豪夺几乎都不怎么可能,还是要想办法。上次送走的两只鸡似乎割了奶奶的肉,奶奶为此难过了很长时间。也难怪啦,那鸡就是家里的银行,全家指着它们生利,不是万不得已,杀鸡取卵的事是绝不做的。何况为着青玉花这样代价,本来就似乎不值,就奶奶看来,青玉不读书才好呢。
生产队长吹着哨子通知大家去砍树,附近的低山都要砍光,然后把树兜连根挖出,把山开辟成山地,打上石坝,成了一层层梯田的模样,再种上茶。为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句话“以后山坡上要多多开辟茶园”,山就成了茶地了。
父亲拿着一把镰刀去东山砍树。
初冬的东山显得很清疏,树叶差不多落光了,而且被耙扫得干干净净。家家都缺烧火的柴,一到树落叶的时候,女人们都恨不得多长两只手来。当然耙扫树叶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常常天还没放亮,女人们一大篮筐的树叶就到家了。
山就显出很待客的样子,低眉顺眼的,黛黑色,干干净净。男人们都拿着镰刀,四散开来,把大树小树挨次砍倒,女人们把砍倒的树拢成堆。这属于生产队公共财产,需要留下足够明春炒茶的用柴,剩余的按人口或按户平均分配。
父亲低着头砍树。但似乎还想着鸡的事,显得心不在焉。本来生产队集体干活,出活多少也无关紧要。父亲就有一下无一下的砍树。
突然,他前方树丛中传来“咻咻”的声音。起初父亲并没在意,以为是哪个砍树的队员呢,可是那声音急促粗短,嘤嘤似泣,直往耳朵里钻。
父亲抬头一看,一匹枯黄色的狐狸惊恐地弓着身子,对着父亲眈眈相向,尖嘴,雪白的牙齿似乎露着寒光。
父亲吓了一跳,本能地握着镰刀向着狐狸乱舞。狐狸也怕呢,向后退了几步,可是并不逃走,依然在那和父亲对峙着。
父亲反倒镇定了下来。早听说这东山上有野物,小的像野兔刺猬豪猪獾子自不必说,大的像狼野猪也时常暴露踪迹。要是下雪天进山,雪地上就会有各种野物的脚印。据说几年前还出现过金钱豹,为此,胆小的人很长时间都不敢单独上山。不过对于大的野物,人们并没有见到多少,更没有过伤人的,即使野猪时不时毁坏庄稼,可是见到的也少。眼前的狐狸,父亲还是第一次见。
可是,野物一般都不靠近人,这狐狸怎么不逃走?父亲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了狐狸,狐狸向后跑了两步,可是很快停住了,又向前走了两步。
父亲就寻思着,这狐狸洞肯定就在附近。父亲一面对狐狸保持着警惕,一面就寻找那洞。
果不其然,在不远的地方,一个洞很巧妙地被枯叶遮盖着。父亲小心拨开枯叶,两只小狐狸躲在枯叶的后面,毛茸茸的,小狗一般,亮亮的眼睛布满惊恐。那老狐狸在不远处更作势欲扑,狺狺似吠。
父亲突然心有所动。他把两只小狐狸从洞里掏出来,对着老狐狸扬了扬,再把小狐狸放到地上,自己慢慢向后退去。
老狐狸似乎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它慢慢地靠近小狐狸,到了小狐狸跟前,把两只小狐狸衔在嘴里,却一改先前的谨慎,闪电一般,顺着山梁飞跑,很快就剩了个模糊的影子。
父亲却大声喊:“快看啦——狐狸偷了谁家的鸡了……”
其他的人听到喊声,都赶忙寻找,果然在山顶处,一个狐狸正奔跑着,嘴里衔的似乎就是鸡。于是大家都起哄似的“嗷,嗷”乱叫着,“狐狸偷鸡了”“狐狸偷鸡了”。有些家里有鸡的,就赶忙偷着回家点检家里的鸡。
父亲也悄悄下山,摸回了家。奶奶许是忙什么去了,正巧不在。父亲大喜,抓了把玉米,唤回了自家的鸡,捉住了两只最大的,拔了几根鸡毛扔在地上,把两只鸡捆好,放在一个摘茶用的背篮里,悄悄背上了山。父亲把背篮放在一个隐秘处,又若无其事地砍起树来。
中午回家,大家边吃饭边谈论着狐狸。奶奶就惊慌起来,“咕咕咕咕”唤回自家的鸡,一数,果然不见了两只最大的芦花鸡。奶奶于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呜咽:“该死的狐狸!我咋就没想到呢?可怜的鸡!早知道好了狐狸,我就该杀了给她爷炖点汤……”有人就劝慰:“也许不是咱家的,再找找,也许鸡在外面打野食呢。”“怎么可能!地上有鸡毛啊!”奶奶已经坚信不疑。 大家也唏嘘,父亲更是义愤填膺:“该死的狐狸!我要想到是我家的鸡,我撵到山顶也要把它抢回来啊。下回让我碰见了,我非扒了它的皮!”
父亲饭后急速跑到供销社,请他的一个做了供销社主任的小学同学作担保,赊了一条“东海”烟。这烟两毛八一包,比那“玉猫”还高一个等级。父亲把烟拿在手上,想了想,又狠心似的赊了两瓶“清河大曲”,总共近十二块呢。
父亲拿了这些东西,再急急地到山上,背了那背篮,去了章道成家。
章道成并不在家。书记老婆看到青玉父亲肩上的东西,已是眉开眼笑,很是热情,让座倒茶。
父亲没话找话,问道:“书记不在家么?”
那女人说:“清早就去公社开会去了。说是各个大队要成立宣传队,学唱革命样板戏。公社要汇演呢。好的还能去县里,去省里。老章愁得不行了,饭都吃不下……”
父亲就说:“书记那么能干,这点事还能难倒他?肯定行的。”
父亲放下东西准备告辞,那女人就说:“看你,上次带的鸡我还养着呢,乡里乡亲的,哪要老带?有什么话丢着,他回来了,我和他说。”
父亲就说:“没什么大事,书记回来了,您就和他说,我又来过了,他知道的。麻烦您问一声,事成不成都给我个准信儿。东西不成敬意,您就别笑话了。”说着就把背篮递给了那女人。
女人又假意推脱一番,接过背篮,去了后院,很快空着手回来了,连背篮都没有还的意思。
父亲说:“那鸡捆的时间长了,您赶紧放开,别闷坏了。”
女人又转身去了后院,后院响起了鸡凄厉的叫声,却再也不见人出来。父亲只得起身,出了门,却忍不住啐了口唾沫,骂道:“臭狐狸!”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5-22 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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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十三章丢了,怎么办呢?
(十六)
章道成很晚才回来。
这次公社开会,上面很重视,县革委会都来了人,就是关于成立各大队艺术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的事。公社革委会主任严卫东显得情 ...
[size=2][color=#999999]推窗望月 发表于 2012-5-22 22:44[/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9382&ptid=22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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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二三章了哩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5-22 23:37
欣赏精彩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23 07:29
O(∩_∩)O谢谢刘斑斑鼓励,是第十三章,我明明编进去了,而且编了两次,任然没有显示,不知道咋回事?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26 20:37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6-3 10:31 编辑 [/i]
(十六)
章道成很晚才回来。
这次公社开会,上面很重视,县革委会都来了人,就是关于成立各大队艺术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的事。公社革委会主任严卫东显得情绪很激动,不仅举着拳头喊了很多口号,还宣誓了决心,向县里领导立了军令状。末了宣布说,今天参加会议的,公社食堂管晚饭,酒也让大家放开喝。于是大家就使劲地鼓掌,所有与会的人情绪都受到了感染,显出快活的样子。本来搞宣传大家似乎都轻车熟路,从最初的忆苦思甜、斗资批修,到跳忠字舞、扭大秧歌,直至表演歌颂业绩的“三句半”、自编小话剧,样样都是手到擒来的,排演学唱革命样板戏还能难到哪儿去?大家也就并不感到有压力。
会后,食堂果然安排了伙食,很不错,洗脸盆装的红烧肉很让大家解了馋,那酒虽然只是几毛钱一斤的山芋干酒,但同样能点燃大家情绪,酿造好心情。大队干部们平时也难得这样的机会,于是猜拳喝令,赌狠称雄,都喝了不少。
章道成自然也就晕晕乎乎的,十几里回家的路,他走了好几个小时。月上中天的时候,章道成才横披着棉袄,头上冒着热气地到了家。
书记老婆就添枝加叶地把青玉父亲送礼的事说了,她虽然有点贪小便宜,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古道热肠还是有的,就极力替青玉父亲说好话,希望章道成能玉成其事。
章道成正好心情,老婆把青玉父亲送来的烟酒拿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更有了一种权力的成就感,于是就着酒劲有点自视不凡地吹嘘:“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晚严主任和我碰了几个杯,还拍着我的肩膀喊我老哥,我有时间去和他说一下,估计没问题。一个小丫头上初中,又不是上大学,更不是去造反,能有什么上纲上线的……”
章道成话还没完,老婆插话问:“哪个严主任?公社革委会主任不是马万里吗?上次你还说马主任特别强调要根正苗红,没戏唱呢。”
“嘁!怪不得把你们女人叫作烧锅的,一点都不关心大事!严主任就是马万里的女婿,原来叫严孝义,改名叫严卫东了。这可是个敢说敢拼的大将,虽说没多少墨水,但人家机会好,赶上好时代了。马万里原指望着他做自己的左膀右臂,没想到严主任发现了马万里外祖父的外祖父家有海外敌特关系,于是大义灭亲,半个月前率领造反派把马万里揪到干校去了,自己就坐了公社第一把交椅。这个人倒是晓义得很,不像马万里喜欢摆架子。你把那几个鸡养好啰,什么时候请他来视察工作,我也许也要时来运转了。不过,听说他对女人用心得很,你得给我小心点,别给老子戴了绿帽子……”
“呸!死鬼,猫尿烧糊了心了,说啥屁话!你以为老娘还十七八呢。”
书记老婆正津津有味听章道成胡七海八的吹,没想到话把子突然落到了自己的头上,禁不住臊红了脸。章道成见了,更加心旌神摇,酒劲也酥酥麻麻地涌上头来,赶忙灭灯歇宿无话。
青玉近来的表现很让家里人满意。每天不待人说,很积极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放学回来也早了,一回来就带着骏儿,抱着妹妹。妹妹刚学步,要不是青玉抱得多,奶奶恐怕也饭也忙不上嘴了。
青玉有心了,自从上次蛮老师来访,自惊自吓了一回,她就有意识和尹兰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是个小大姑娘了,该发育的都已发育,水灵灵的含苞待放。而且对男女的事也似乎朦朦胧胧,特别敏感。
有一天晚上,她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她和尹兰舟一起带着骏儿玩。他们在一起笑啊,跑啊。跑着,跑着,青玉就觉得自己的身子轻轻地飘了起来,像山上的云朵一样的飘,然后再慢慢地落。尹兰舟就张开双臂接着她,她就落在尹兰舟的怀里了,像云一般的轻柔,像糖水一般的甜蜜。突然,尹兰舟却一下抱紧了她……啊?这怎么可以?她吓醒了——小姑的一条腿正压在她身上。她搬开了小姑的腿,心头却咚咚的乱跳,甜蜜而又害怕,害怕有谁洞察了她的心事。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她自己有点不明白,却又忍不住回味梦中的情景,暗夜里也能感觉到自己脸红耳热。
第二天上学,她见到了尹兰舟,又想起梦中的情景来,脸顿时就红了,赶紧掉过头去,装着没看见,悄悄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下课了,她也避开尹兰舟,再也不肯像原来一样,和他一人一手拉着骏儿一起走了。
尹兰舟这段时间可郁闷了,他明显感到石青玉疏远他,不但不肯和他一起上学放学,也不肯到他家看书了。问她什么话,她也带理不理的。他不明白自己哪儿得罪了石青玉。尹兰舟倒是没什么心事,就是觉得石青玉不和他玩,不和他一起看书,他就提不起劲来,再好的书看得也没味。尹光明看到青玉好一段时间没来他家看书,也问儿子怎么回事,最后一口咬定尹兰舟欺负了青玉,不问情由,把尹兰舟批评了一顿。尹兰舟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他有时当着青玉的面故意把书翻得哗啦哗啦响,甚至有一次无事找事地对班里的一个男生动起了拳头,可是青玉都熟视无睹。尹兰舟简直有点愤怒了。
这天放学后,尹兰舟不即不离地跟着青玉,到了柳林,他几步超到青玉的前面,拦住了青玉。
青玉早发现了尹兰舟跟在后面,她内心其实也很想和尹兰舟说话。这段时间自己揣了点小心事,疏远尹兰舟,也感到日子很无味。特别是没书看,让她很惘然若失。她有时很想念尹兰舟家的书,也想念大伯尹光明,尹光明出过很多给她和尹兰舟考试的题目,也改过她不少篇作文呢。她觉得自己有点忘恩负义,对不起人了。她有时留心着班上的男女同学,发现大家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同样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自己这是怎么了呢?
她于是有意放慢脚步,等着尹兰舟追上来。
尹兰舟本是怀着怒气,想去质问青玉为什么不理自己了,可是到了青玉面前,却怎么也发不了火。只问了声:“石青玉,你的表填好了吗?”
“什么表 ?没看见啊。”青玉一脸惘然。
“升学推荐表啊,蛮老师没给你?我们几天前就填好了。”
“真没有,怎么回事?蛮老师把我忘了?”青玉一下子联想到蛮老师的家访,觉得这绝非偶然了,心顿时就悬了起来。
“不可能,你成绩那么好,蛮老师怎么会忘了?我陪你一起问老师去!”尹兰舟不由分说,拉着青玉的手就向学校奔去。
青玉任由尹兰舟拉着,脚步如飞,骏儿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在半路上迎到了蛮老师。
蛮老师听了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询问,表情很是奇怪,他满是同情地看着青玉,对青玉说:“石青玉,你先别着急,回家问你爹吧,他知道怎么回事。”又对尹兰舟说:“你负责把石青玉送回家,明白吗?”
青玉心里七上八下,她和尹兰舟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家去。
初冬的风已是瑟瑟有声,不知不觉间,暮色四起,铅云似凝,整个天似乎都要顺着柳树梢压了下来,也许明天真要下雪了。
(十七)
青玉父亲自从送过礼,就盼望章道成有回音,一连几天,他都显得有点焦躁,心里暗暗着急而又充满期待,可是章道成还是如泥牛入海,音信全无。
这天傍晚,父亲正趁着天色还亮,编着荆条,突然看见青玉脸色僵硬、嘴唇发乌地回到家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孩子,父亲就感觉不妙了。他一下子想到青玉那一次的表现,把全家折腾得够呛,就禁不住担心。这丫头看上去蔫,可是倔,认死理,念书的心太热,这次要是为念书的事,没准又要闹得天翻地覆。他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打发尹兰舟赶快回家,把青玉拉到了一个偏房里,骏儿也跟了进去,站在姐姐的身旁。
父亲就坐在一个凳子上,好像没看见骏儿似的,将青玉的手拉到自己的大手里暖着,慢慢地和青玉说起话来。
父亲说:“丫头,你是大孩子了,对吗?”青玉就点点头。
“你最喜欢唱李铁梅,对不对?你看那李铁梅,她爹和奶奶都给敌人抓去了,她牢记奶奶的话,‘不要哭,莫惊慌,挺得住,要坚强',她就不哭,咱要是遇到了困难,咱也不哭,是不是?”
“其实,咱也没遇到什么,就是蛮老师没给你填表吧,这是有原因的,咱家的成分不好,你外婆家的成分也不好,按规定,咱就不能升学了。不过爹去托人了,能不能升,现在还说不准,咱先别着急,把这学期念完再说。就是升不了了,也不要紧,庄子上梅梅一天学也没上,不也没什么吗?还有爹,当年上到了初二,爷爷不让上了,停了,爹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吗?答应爹,啥也别往心里去,该干啥就干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天塌下来还有爹呢。你要每天像往常一样去上学,看好弟弟,好不好?”
青玉本来心里忐忑不安,她急急地往家赶,就是要向父亲问清楚,为什么蛮老师不给填表,是不是家里人不让念了。青玉觉得要是不让自己念书,自己的天空就暗了。青玉心里着急,天也正冷,她回到家的时候,感觉到全身都凉透了。可是父亲的一番话却让她的心暖暖的,手在父亲的大手里也渐渐的暖和起来。她渐渐地平静下来,没有刚才的紧张害怕了。而且她感觉到,她长这么大,父亲好像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话,这么轻声细语的,这么慈祥温柔的,她心里就漾着暖暖的感动,于是使劲地对父亲点了点头。
不过,她对那成分啥的还不是太懂,为什么成分不好就不给升学?她自己家的成分她知道的,是地主,她填过学籍表呢,也听爷爷说过。她知道地主成分不光彩,小人书上地主都是坏的,课本上的地主也是坏的,爷爷家是地主,肯定也是坏的。每次填表,填到成分一栏,她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是爷爷看上去也不像坏人呀,还有,外婆家是什么成分?外婆也是坏人?青玉真有点搞不懂了。
青玉对外婆总是有着一份好奇,这好奇打小就有,她老想把外婆了解得透透彻彻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完整的答案,大家说到外婆都有点含糊其辞。这次父亲肯定也不会告诉她什么,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的问:“爹,外婆家是什么成分?”
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外婆家的比我们的更差。你外婆是个不幸的女人,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丫头,你外婆对你咋样,你心里清楚,你可别辜负了你的外婆。还有,我们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要是因为家庭成分,不能再上学了,丫头,你可别怨!”
青玉看父亲说得如此郑重,知道爹已经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她心里就感到沉甸甸的,感觉好像有一种责任需要她去担负,需要她拿出勇气来,拿出承诺来,她心里就不知不觉激荡着一种刚气,于是很坚定地对父亲说:“爹,你放心,我懂!”
天果然就下起小雪来了,一连几天,雪花如春天的柳絮,濛濛飞舞,时断时续,远山盖上了薄薄的白色,近处却难以存下雪来,因为下雪的间档,有时还能现出阳光来,雪就化得快,气温并不很低。
青玉自从父亲和他说过话,心里已很平静,她记着父亲的话呢,该干啥就干啥,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瞎急解决不了问题。她于是还像往常一样,每天带着弟弟上学去。
尹兰舟显得比青玉还着急,他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向青玉问清楚了情况,一时间感觉到无比的惋惜,抓耳挠腮的,可是他也想不出办法来。不过,青玉又大大方方地和他说话了,而且也愿意到他家去看书,尹兰舟感觉还是不错的。
章道成这段时间可是忙得热火朝天。以前马万里在位,总是对他不冷不热的,章道成感觉憋屈得慌,总有点怀才不遇的落寞。现在严卫东当政,和他称兄道弟,看得起他,章道成感觉自己大展宏图的时机到了,因此去公社汇报就格外得勤。他一方面想在排演样板戏上大显身手,好出政绩,让严卫东刮目相看;另一方面也要对青玉父亲有个交代,青玉的事情解决不了,他在乡亲们面前就太没面子了,一件小事也能反映出他是不是得势呢,他无论如何也要证明自己的势子来。于是他每次去见严卫东,或多或少都有点想说青玉一事的欲望。
这天他提着青玉父亲送给他的烟酒,又一次来拜见严卫东。
严卫东正饭后,靠在一把高背椅子上养神,脸上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显得容光焕发,一支烟也很优雅地叼在嘴里 ,漂亮的烟圈正在半空中袅袅升腾,他的情绪也随着那烟圈飘飘欲仙地上扬着 。昨晚的美事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味,让他心里充满着得意和甜蜜,那可是全公社最漂亮的美人呢,北京来的知青,与穷乡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以前他垂涎过很多次也没能得手,昨晚竟然投怀送抱,嘿,那滋味!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呢,死在她身上都值!严卫东觉得自己俨然就是一方的皇帝,最起码也是一方诸侯,要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想要,还没有什么不可得的,而这一切就是因为他手里有权。比如那个女人,就是因为自己手里捏着一张她回城的推荐表,她就乖乖地送上门来。 要不是把马万里那个老家伙弄走了,他能这么呼风唤雨?真真的是“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严卫东越想越得意,禁不住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他正计划着今晚主动找她去,不把滋味尝足了,他不会在那张表上盖章的。嘿,那身子柔得,棉花一般……
就在这时,敲门声笃笃笃的响了起来,严卫东有点恼怒地开了门,章道成提着两瓶酒一条烟,半弯着身子,一脸谄媚地挤了进来。
严卫东想发火,因为章道成打扰了自己正在做着的美梦,可是一看到章道成那谄笑的脸,他就把那准备骂的脏话生生咽了回去:给人捧着,总比给人摔着好。
“哈哈哈,老章啊,你老小子从哪钻出来的啊?”他拍着章道成的肩膀,打着哈哈。
章道成受宠若惊:“严主任,我向您汇报思想来了,也来看望您领导,几天不见,我想得慌。另外有一件小事,很小很小的一件事,我是实实在在地要求您领导帮忙呢。”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26 20:38
青玉(十八)
严卫东看到章道腰都弯成了虾米,感到有点滑稽,他涎着脸,拍着章道成的肩膀,“嗬嗬嗬,老章,啥事求我啊?是不是看我那个黄脸婆跑了,想让我当你的姑爷呀?”
章道成两手拿着东西,不知道往哪放,讪讪地笑着,说:“严主任真会说笑话,我没有闺女,有,我还怕高攀不上呢。”
严卫东也笑:“什么时候到你那儿去看看,你老小子可不能耍奸把漂亮的姑娘藏了。”
章道成连忙说:“哪能呢,我正想请您领导去视察工作呢,您去看看,多给我指导指导,抓革命,促生产,我还指望着能扛到您的一面红旗呢。扛到了红旗,我们粮食和副食品的计划您恐怕就要多给点了吧。”
严卫东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他回到椅子上坐下,点着了一支烟,对着另一把椅子努了努嘴,望着章道成说:“你也坐。看你说的!啥政治觉悟啊?要想着坚决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坚决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你要争当革命闯将,怎么能动不动就想着钱啊粮的?我来问你,你那排演革命样板戏的工作怎么样了?”
章道成这才把东西放到桌子上,就着桌旁一把椅子坐下了,听到问样板戏,底气一下子足了起来,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说:“这也正是我要汇报的,您知道,我们大队对搞革命文艺宣传有优势,我们那有一个叫尹光明的,他原来就是部队的文艺兵,吹拉弹唱样样行的,您看,我们哪一次活动落后过?排戏,我就抓尹光明了。昨天我还和他说着呢,他说他腿瘸了,演不了李玉和;还有演李铁梅的,大队里的姑娘要不就不识字,要不就岁数太大,他向我推荐一个小丫头,不过这个丫头情况有点特殊,我今天就是特地为她来向您领导请示的。其他准备得差不多了。”
严卫东来了兴趣,“什么样的小姑娘啊,还值得你老小子亲自跑?”
“这个小丫头您可能不认识,但是她的先人您肯定知道。您知道我们石冲大队为什么叫石冲?除了有很多人姓石外,主要的还是因为我们那原来一个姓石的地主,远近闻名,石冲里的山啊地啊都是他家的。在民国时,他还是一个当过伪区长的绅士呢。当然,他再怎么样,在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面前也是不值得一说的,这不,土改时候就被打倒了。那老地主跑了,估计早死在外面了。这个小丫头就是那老地主的重孙女儿,叫石青玉,十四五岁了,念到五年级,长得可人疼的,我听尹光明说,她的李铁梅唱得好,扮李铁梅,都不待化妆的,那是绝了。可是,她的成分,扮演革命英雄,适合吗?我拿不定主意呢……”
“你有这个阶级觉悟,很好嘛,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过,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结成统一战线。这个小丫头根是不正,但如果苗红,也可以与死不改悔的反动派划清界限,把她吸收到革命队伍中来。把黑五类改造成革命小将,不正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巨大成功么?”
“是是是,主任就是主任,不愧是我们公社的一号人物,这水平,啧啧,几句话就让我全明白了。这个小丫头聪明得很,念书,在我们那学校成绩数一数二的,还是跳级的呢,我回去把您指导精神拿来好好教育她,要她自觉进步,向无产阶级队伍靠拢……”
“不要提什么成绩,要防止她走白专道路,要培养她对无产阶级革命的赤胆忠心,怎么说着说着又忘记了?”严卫东不满地乜了章道成一眼,浓浓地吐出了一口烟,接着说,“还要看看她的其他社会关系,如果要有海外敌特,那就要慎重了。”
“这——”章道成心里一虚,不过很快又镇定自若,“海外敌特我估计怕没有,山里的一个女娃儿,还能扯得那么远?她的外婆家我了解过了,成分也不好,但说到海外,我觉得还怕没资格。她外公外婆也都是出名的,在皖西一带曾经和新四军第八支队有过很多联系,帮过新四军锄过奸、运输过物资、救助过伤员,但他们的身份却是土匪,占据山头,打家劫舍的。几十年前说起“封大光”“封三娘”谁不知道?特别是她外婆能双手使枪,背地里人都叫她‘双枪老太婆’,但这个绰号也有讥笑她嫁过两个男人的意思……”
“哈哈哈,双枪老太婆,有意思,怎么想出来的啊?”严卫东突然大笑。
“呵呵,”章道成也陪笑着,继续说道,“解放的时候,他们就自动解散了队伍,不过没逃掉肃反一关,政府对他们还是公道的,功过相抵,定性为反革命,判了不少年刑,那“封大光”不知道现在出来了没有……”
“哦,那叫什么的小丫头还有这么复杂的背景啊,这可要考虑考虑了。”
“叫石青玉,唉,也是鱼配鱼,虾配虾,西葫芦配冬瓜,两家成分都不好,就物以类聚了。特别是青玉母亲,做姑娘的时候,封家夫妻两都在牢里,没人管,跟着她一个叔父过日子,也是受尽了苦的,没人敢娶,石家花三担玉米娶过来,我还去帮过忙呢。唉,时间真快啊。现在他们的日子过的,哪还有当年一点影子?比贫下中农还贫下呢……”
“得,打住!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老小子八成得了人什么好处,来打我的马虎眼吧?要时刻不忘阶级斗争,出了问题,你我都玩完。”
“嗨,瞧您说的,我没有这个贼心,也没有这个贼胆,我对您的忠心,您还不清楚吗?再说,我还想您能拉我一把呢,我能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我来求您,最关键的是因为找不到李铁梅,我敢把样板戏演砸了吗?另外我觉得,一个小丫头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啊,我们正好趁着她小,加强教育,这也是培养革命接班人呢。”
“那就按你说的,让她演!什么时候我去看看,要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是,那是,要不是像那画上一样,您下了我的支书!这小丫头可真是个美人坯子呢,如果不把她吸收到革命阵营来,那简直可惜!小丫头五年级了,要升初中,可是按照您的政策精神,她升不了了。唉,好好的一朵鲜花,还没开呢,就要变成草了。不能升学,过不了几年,她就和那些土得掉渣的山里丫头一样,嫁人,养一窝孩子,是凤凰也飞不上高枝,可惜呀,唉!……”章道成深深地叹了口气,一面却拿眼斜觑着严卫东。
严卫东本来靠在椅子上,叼着烟,懒洋洋的,听到这话,一下坐直了身子,忙把嘴上的烟吐在地上,说:“慢着,你说什么,那就让她上嘛,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要对无产阶级革命负责,要培养高素质有文化的接班人,你去办,就说是我说的,让她上!”
“好好好,这小丫头,遇着贵人了!我就说过嘛,严主任是什么人啊,那是爱惜人才的!您给我开个条子,我今天就去办,我要告诉他们,一定要把严主任亲自栽培的这棵苗子培养好了,这是严主任对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的巨大贡献呢。”
“就这么办,我给你写条子,你去找教干,办完了就赶紧回去,把那样板戏好好的排演,下个礼拜二,我去你家吃饭。”
“好嘞!下个礼拜二,我在家恭候大驾,不见不散!”章道成拿着一张便条,与严卫东告了别,颠颠地一溜烟地走了。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5-26 20:39
[i=s] 本帖最后由 推窗望月 于 2012-6-3 10:42 编辑 [/i]
青玉(十九)
青玉的上学实际上在五年级全区统考前就结束了。
临近寒假的时候,天气特别的寒冷,一场大雪下了一个多星期,三四尺厚,不少人家的茅草屋在厚雪的重压下摇摇欲坠,屋檐上悬挂的冰棱长短参差,剑一般,在冷风中明晃晃地泛着寒光。山里的孩子很多都是缺衣少食的,天气一冷,就出不了门了,有的干脆就躺在床上裹在被絮里。因此,后期的上学,每天到校的就没几个人。蛮老师糊任务似的,匆匆给其他四个年级出了题,考了试,当天就发了成绩单,提前放了寒假。他也不放心呢,这么冷的天,万一哪个孩子出了问题,那可不是玩的。
五年级学生要例行参加全区组织的毕业统考。区里分管教育的副书记郑业文是个5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那是靠真才实学考出来的,副书记的位子也是凭真本事挣来的。他很有着读书人共有的痴愚,总觉得“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因此尽管也紧跟时代参加各种政治运动,但对举拳头喊口号甚至靠武斗而钻营的事内心很看不上,在教育副书记的位子上对全区的教育就抓得一丝不苟。除了其中有三年全面停课,其余的年份,学校还是按部就班,该上课的上,该考试的考。他觉得唯有如此,才对得起自己读的那么多书。当时也有人贴他的大字报,说他走白专、搞复辟,但据说郑业文有同学在省里做大领导,贴大字报的人不但没扳倒他,还蹭了一鼻子灰。郑业文就仍然做他的教育副书记,但做得小心多了,对教育仍然那样抓,仍然注重学生学习成绩,不过总能想办法让它名正言顺甚至冠冕堂皇。
五年级毕业统考今年自然就不例外。
石冲的五年级总才16个学生。青玉最后一次上学的时候,蛮老师就召开了这五年级班会,发给了他们小学毕业证,对他们说:“元月十七号来学校集合,我带着去外校参加统考,其他时候就不要来了,你们毕业了。但你们要做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如果接到了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就继续去上;接不到,就在家好好锻炼,毛主席说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青玉就觉得蛮老师后面的话是特自对她一个人说的。16个毕业生,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许了婆家,不打算念了;有三个男生,家里太穷,家长不让念了。但他们都得到了推荐,都填了表,他们都会接到通知书的,如果他们想念,完全可以。没得到推荐接不到通知书的就青玉一个。青玉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她也尽量表现出很看得开的样子,可是临到蛮老师说起,她心里还是酸溜溜的,难受的很。父亲说他托了人,可是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音信,父亲说可能没希望了,丫头,你就认命吧。青玉想,不认命又能咋的?她就是想拼命,可是她怎么拼?,连假想的拼命对象也不知道是谁呢。
青玉扛着自己的凳子,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声回家,边走边抹着眼泪。尹兰舟也扛着自己的凳子,和她并排走着,看着青玉抹眼泪,他心里也难受,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两人默默走了好一段路,看到青玉不再抹泪了,尹兰舟才问:
“石青玉,统考你还考吧?”
“考,我爹说把这学期念完。”青玉无精打采。
“嗯,应该的。我爹说,把我们拉到全区溜溜,才知道我们学得怎么样,要不然,我们这些兔崽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尹兰舟想把话尽量说得俏皮一点,以逗青玉开心。
“在全区考得好又有什么用?你能上,我还不是一样?”青玉更加蔫得像霜打的茄子。
“也不能这么说,比如你考了第一名,说不定哪个大老爷就看上了你,点着名保你上初中,上区里的初中,不,上县里的,嗨,说不定直接就送你上大学了。乖乖,到那时你的头昂得,眼睛只能看到天,根本就看不到我了。”尹兰舟咂着嘴,一本正经。
“扑哧——”青玉被逗乐了,“看你胡说!”
“对了,我爹说我们教室马上要用来排戏,就排你喜欢唱的《红灯记》,章书记到我家来过几次,找我爹,我爹还说叫你演李铁梅呢,好像要蛮老师演李玉和,五队的常大妈演李奶奶,就不知道章书记答应不答应,要是章书记同意了,你愿意演吗?”
“真的?演戏肯定好玩,叫我演我当然愿意,我爹肯定也答应。但是,学都不让我上了,戏会让我演吗?”青玉又禁不住黯然。
“别丧气!我回去再跟我爹说,就说这个戏非你不可,章书记急了,自然就要找你。石青玉,不上学了,你有时间,还来看书吧?上不了初中,我以后上了,我可以教你啊,所以,不要再哭鼻子了,好吗?” 尹兰舟觉得把他真正要说的话终于说完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冬天日短,即使晴天,那太阳出来打不了几个照面,天就很快又黑了。一天又一天,日子过的飞快,转眼间,青玉回到家有了一个多星期。这中间,青玉只问过父亲两次日期,她记着元月十七的统考,其他的关于上学的事,她提都没提。对于父亲求人的事,她更不愿问,既然没有音信,那就是没有希望了,问了也是白问,她不想让父亲心里也不痛快呢。本本分分做家务,带妹妹,有时看看骏儿做作业,这样的日子,青玉觉得也没什么特别不好。
这天下午天擦黑的时候,青玉正和小姑一起磨玉米,一大箩的玉米,差不多磨了一下午,快结束了,只看见骏儿跑来喊:“姐,爹叫你,在堂屋里,快!”
青玉随着骏儿来到堂屋里,就看见堂屋里坐着章道成,父亲笑眯眯地陪坐在一旁。那章道成看见青玉来了,更是眉开眼笑,“这就是石青玉吧,果然是个聪明的样子,好!好!”章道成不住地夸赞。
“丫头,快叫章大伯!章大伯给你帮了天大的忙了,你看,这是什么?”父亲说着就递过来两张纸,“将来念书要是有了出息,千万不要忘了章大伯的恩情!”
青玉接过来一看,就是尹兰舟曾经说过的“毕业生升学推荐表”,青玉明白自己上学的事有了转机了,这完全是喜出望外,她一下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对章道成说:“谢谢章大伯!我一定好好学!”
章道成说:“嗯,我是有条件的哦,刚才我和你爹说呢,你要把我那李铁梅好好演,这个事办好了比说什么感谢话都让我高兴,你能做到吧?”
“能!”青玉回答得非常响亮。
“那好!排戏的人员都安排好了,就利用学校教室,我听你爹说你明天去考试,考完试你就去,我给他们打打招呼,会有人教你。这表你现在就填,我赶紧给你落实好,省得夜长梦多。另外,你真正要感谢的是公社的严主任,没有他答应,我哪儿有那么大本事?他下个礼拜二来我们大队视察工作,到时候叫你父亲带着,穿得好看点儿,去拜拜真神,可千万不能得罪他,他能叫你升学,也就能叫你不升。明白吗?”
“我一定带她去,章书记放心好了。”青玉父亲忙在旁代答道。
青玉就去拿笔填表。
父亲早就叫母亲和奶奶安排晚饭,两人杀了一只鸡,闷在锅里,这时已传来阵阵鸡香,令人馋涎欲滴。爷爷也叫二叔快跑着去买三斤酒,爷爷倒不是因为青玉,而是因为书记能来,那实在是看得起我们,就格外比平时多买了一斤。
当青玉填好了表,交给章道成的时候,酒也在二叔喘着的粗气中进了门。晚饭也就自然酒到局成。昏黄的电灯下,一大瓦盆汤和鸡肉端在桌上,腾腾地冒着热气,酒也倒上了,章书记、爷爷、父亲还有骏儿,围着桌子团团坐着。几个大人频频举杯,你来我往,高谈阔论,骏儿啃着一个鸡腿,一嘴的油。吃到半途,爷爷唤二叔也参加,二叔于是对章书记很敬了几杯。瓦盆空了的时候,酒也空了,人人似乎都兴满意酣,童颜焕发,章道成棉袄大襟都敞开了来,头上汪着一层油汗,让人觉得这个寒冷的冬天有着无限的暖意。
饭后,爷爷更加兴致盎然,他执意要奶奶再捉一只鸡,捆好;用一个布袋子装了五大碗玉米面,扎好口,叫二叔拿着东西,送章书记回家。
二叔就提着面和鸡,跟在踉踉跄跄的章道成后面,送他回家。
而不知什么时候,一轮月亮明晃晃地悬在中空,皎洁如银,照的积雪四野的大地如同白昼。
青玉(二十)
天,真是个难得的好天。青玉清早起来,四周还笼罩在一片熹微的雪光中,天空,瓦蓝瓦蓝的,稀疏的星星,宝石一般嵌在天幕中闪烁;远山,雪线勾描的细浪,柔润腾挪,向天边隐去;空气特别清冽,而鸟雀呼晴,已叽叽喳喳闹醒了房前檐后的每一棵树。青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到全身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轻松和兴奋。
她比往常起得早点,扫了几间屋子的地,将昨晚为俊儿炕干的鞋拍去了灰尘,送到奶奶的床前,又把妹妹尿湿的衣服泡在脚盆里,然后烧热水,并且和了大半盆玉米面,做成玉米饼,蒸在热水上。玉米饼清香四溢的时候,东边的天空才泛着鱼肚白,奶奶母亲也陆续起来了。青玉于是梳头洗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整理好自己的书包,拿了两个玉米饼,边走边吃,向学校走去。
今天蛮老师要带着去别的学校考试,打招呼要去早点。青玉到了学校,过了好一会尹兰舟才姗姗而来,见到青玉,咋咋呼呼地嚷:“石青玉,你昨晚没睡吧,这样早?”青玉就嘻嘻笑,迫不及待把昨晚填表的事告诉了他。“真的?太好了!”尹兰舟一下抓住了青玉的手,使劲地抖着,“感谢党!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就说嘛,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他唱起来了。青玉使劲抽回了自己的手,也感觉到心里喝了蜜一般的甜。
学生陆续来了,蛮老师也来了。蛮老师点了点人数,只有9个人,蛮老师说:“走吧,就这些了,其他的不来了,都和我说过了,那几个东西,临阵当逃兵,还能有什么出息?你们几个给我争口气,好好考!”
两个小时后,青玉已经坐在考场上。
先考的是语文,不外乎是组词、造句、默写、改错别字、判断正误等,简单得很,青玉几乎没费事就做完了。一篇作文,要求写一篇读后感。青玉就写读《刘胡兰》有感,她对刘胡兰熟,小人书说早看过了。于是就简述刘胡兰英雄事迹,歌颂刘胡兰“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革命精神,还由刘胡兰联想到了花木兰,联想到草原英雄小姐妹,联想到李铁梅,进而还引用了“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的诗句,最后表了自己的决心,要发扬革命先烈精神,做一名优秀的革命的接班人。洋洋洒洒,写得特别顺手。要求写三百字,青玉收不住手,足足写有六百字。等到发现了,已经不好改了。青玉想,就这样吧,管它呢。抬头看看考场其他人,一教室人神态各异:有人正在写着;有人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有人咬着铅笔,瞪着卷子发呆。青玉就把自己的卷子从头差不多又做了一遍,一个监考老师不时踱到她身边,看着她的卷子,微微点头。青玉就感觉自己的卷子肯定做得不错。检查了一遍,实在没发现什么错误,就提前交了卷。
第二场考算术。先是简单的一些填空题,然后是一些基本的加减乘除的算式,再就是比较复杂的四则综合运算,最后是几道应用题。青玉按照顺序,一道一道做,前面的很顺利。写到四则运算的时候,那着实比较麻烦,大括号套着中括号,中括号套着小括号;一会儿加,一会儿减,一会儿乘,一会儿除;既有整数,又有小数;还要细心看好哪个要先算,哪个要后算。繁复得很。一道题算下来,式子排满了小半张卷子。五六道题,每道题分数都高。青玉一开始比较急躁,不是做不来,而是烦。第一道题做完后,她自己验证一遍,就发现两次答案不一样。青玉就感觉到身上汗津津的了。她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细心地从第一道四则运算开始,一步一步都毫不马虎。一认真,青玉就发现进展快多了。六道题很快拿了下来。应用题要特别留心文字表述的是“增加到”还是“增加了”,排好式子,做出答案,最后回答,很快又做完了。青玉看看没人交卷,就把那四则运算的六道题在草稿纸上重做了一遍,答案一模一样。有两道题答案都是0,青玉想,真划不来,做得这么累,就得一个0,禁不住哑然失笑。
回家的路上,青玉和尹兰舟兴奋地对着答案,只有一个算术答案不样。那是一道四则运算题,尹兰舟说等于1,青玉说等于0。青玉就想,肯定我做错了,尹兰舟的算术那是没得说的,可是我算了几遍都是0啊,怎么回事?
样板戏的排练,很快轰轰烈烈地展开。尹光明做了总导演。为了排好这个戏,尹光明特地叫他县城的女儿帮忙,去县剧院看了好几场的演出,对角色的唱腔和舞蹈有了大概的把握。于是每天上下午,一班人马就在教室里排练开来。青玉对李铁梅的唱把握得很好,舞蹈需要尹光明手把手地教;其它人跳惯宣传舞的,舞蹈怎么跳都带有大秧歌的味道,唱更是欠火候。几天下来,尹光明嗓子都哑了,腿也累得比先前更跛得厉害。
章道成一开始几天来观看时还是和颜悦色,尽量勉励;几天后,看到整体水平好像不见长,脸色就阴沉了,说话就有着很大的炝味。严主任要来视察工作了,招待的烟酒早就按最好的品级准备在家里,青玉家先后送的五只鸡也养得油光毛亮,买副食品的票也准备得足足的,可是样板戏却拿不出手,他急得要骂娘了,但又不敢过分得罪剧组成员,怕他们撂挑子。只好每天强忍着,大讲特讲演样板戏的革命意义,说到最后的意思就是谁要演不好就是现行反革命。 于是大家都怕了起来,就废寝忘食地排练。等到严卫东来的时候,样板戏终于有点像模像样了。
严卫东如约而至。
礼拜二那天,章道成起了个大早,叫了大队的几个民兵来家里帮忙,杀鸡,择菜,烧火,跑腿,忙得不亦乐乎。他自己赶紧跑到学校,给尹光明打招呼,要大家尽可能彩排,来迎接严主任的视察;又特别跟青玉打招呼,让她吃过饭和父亲一起去拜见严主任。半晌午的时候,章道成带了两个民兵,前去迎接。为了给严主任留下好印象,他也和民兵一样,穿着一身草绿军装,腰间扎着一条宽皮带,胸前戴着红艳艳的毛主席像章,红五星的帽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好几里路,终于看到严卫东一步三摇的来了。严卫东见到章道成臃肿的身体裹在军装里,很不协调,忍不住大笑,“老章啊,我就是来吃饭的,你怎么弄成这样啊?”章道成连忙大声说:“严主任吃饭也是革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要誓死保卫领导的安全 !”
严卫东从踏上来石冲的路就有点后悔了,十几里的山路高低不平,曲折狭仄,走得他筋疲腿软,也不知道怎样的鬼使神差让他昏了头来这里,他想吃饭,哪儿没有好酒好菜的供着?何苦受这么大罪?幸好章道成的谦恭和热情,才渐渐减轻了他心中的不快。他想,他对石冲里面还是充满期待的,于是重新振作精神,和张道成一行有说有笑地继续前行。
中午的吃饭自不待言,这顿饭在石冲那是盛况空前。章道成深谙车轮战术,大队班子成员挨个上,随后女主人,再随后一溜儿漂亮的女民兵。严卫东被捧得上了天,不知道喝了多少,到最后,嘴也麻了,眼也饧了,飘飘然的,只觉得周围蜂环蝶绕,燕语莺啼,春光无限。真真是冬在原野,春在酒桌,不虚此行了,那原先因走远路而有的委屈已被一扫而空。严卫东借着酒劲,拉着身边的两个女民兵叫她们代酒,一个满杯,他自己喝一半,剩的一半就强拉着她们喝,自然有扭扭捏捏半推半就的,一个杯喝下去,桌子上就响起暧昧的哄笑声,严卫东更加高兴,吆五喝六,手舞足蹈,情绪亢奋得如发情的公牛。
青玉和父亲来的时候,饭已经结束了。 严卫东红光满面,正翘着腿坐在长条凳子上,旁边坐着一个草绿军装的年轻女人,严卫东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备极关怀。 一扭头看见了青玉,严卫东眼波一怔,忙问这是谁,章道成赶忙附在他的耳边,如此这般小声介绍,严卫东就踉踉跄跄站起来,伸出一只大手要来和青玉握手,另一只手对其他女人挥着道:“你们去吧,我要和这个小同志谈工作。”一口酒气就热烘烘地向青玉扑来,逼得青玉连退了几步。父亲见状,连忙迎上去,将青玉挡在身后。严卫东没想到半路插了个程咬金,脸上有点挂不住,伸出去的手讪讪缩回,坐回到凳子上。
青玉是怀着无比感恩的心情来的,因为章道成一再强调严卫东是给了她上学机会的“贵人”,她想给“贵人”留下好印象,让他觉得自己的帮忙是值得的,因此对今天的拜见格外重视,从头到脚打扮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连平时不怎么戴的玉坠儿也绿莹莹的戴在胸前。当她一来到严卫东面前,严卫东就觉得一道亮光灼了自己一下,这才是真正的出水芙蓉呢,青春,清纯,清丽!严卫东都要为自己来石冲的英明举动高呼万岁了。不过她敢不给面子和自己握手,不禁心里有点不悦。
青玉父亲连忙打烟:“丫头,这是你的大恩人呢,快叫严叔叔好!”
青玉就喊了一声:“严叔叔好!”
“我这丫头就一门心思想念书,严主任给了她这个机会,这份恩情叫我们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父亲在一旁感恩戴德。
严卫东根本不理会青玉父亲的话,却对着青玉问:“就你叫石青玉?走近点,让我看看,不要叫叔叔,——我哪那么老?叫大哥哥吧。章书记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你能追求进步,很好嘛,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分先后,你如果与地主土匪划清界线,就是革命闯将嘛。来,来,来……”严卫东一连招手。
青玉看着父亲,父亲点了点头,青玉就挨到严卫东身边。
严卫东就势拉住了青玉的手,问几岁了,又捏了捏青玉的胳膊,问冷不冷,待看到青玉脖子上的玉坠儿,就把那玉坠儿托在手里,说:“这倒是个稀罕物。地主就是地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家八代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呢,啧啧!”眼光满是艳羡。
章道成看见了就在旁说:“严书记要是喜欢,我叫她家孝敬您,您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他们感谢还来不及呢。”
青玉就赶忙说这是外婆给的,外婆说不能送人。
“哈哈哈,双枪老太婆啊,”严卫东记起了章道成说过的话,禁不住大笑,“你外婆这类东西肯定多,有多少人送她啊。十八的大姐站门旁,手上戒指排成行,要问为啥如许多,一个戒指一个郎……”严卫东说着说着,借把玩玉坠儿之机,到底忍不住在青玉的脸上摸了一把。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严卫东的脸上,青玉父亲忍无可忍,一把拉过青玉,“丫头,我们走!书不念了!”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5-26 22:45
情节起伏跌宕,好看!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5-26 22:48
[quote]O(∩_∩)O谢谢刘斑斑鼓励,是第十三章,我明明编进去了,而且编了两次,任然没有显示,不知道咋回事?
[size=2][color=#999999]推窗望月 发表于 2012-5-23 07:29[/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9422&ptid=22083]
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
[/url][/size][/quote]
中间漏了,或者掉了。我想可能是网络的问题吧,我去一问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6-2 20:49
希望推版,还是常到散文小说版来作客
作者:
风轻
时间:
2012-6-2 23:08
语言质朴,饱蘸真情,透过时空隧道,再现儿时乡情。依稀记得朱自清的《背影》,鲁迅的《社戏》,也是看似平凡的篇章显现伟大艺术,感觉版主大家范儿。呵呵。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6-2 23:46
宝贝:先看完,再发表意见,再给点建议。这小说梗阻,到26章就没法写了。发到20章,囊中羞涩。
你把它写完!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6-3 09:58
[b]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51936&ptid=22083]37#[/url] [i]刘光荣[/i] [/b]
这是我的又一个闺蜜呢。我一定会去的,不请自到,好学艺。问好!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6-3 10:00
二十一
青玉回到家,兀自惊魂未定,从小到大,她还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呢。坏人,也只是小人书上的印象,她所在的石冲虽然穷,艰难求生、苦苦挣扎的大有人在,但绝没有那种所谓的江湖险恶,人活一张脸,脸都不要,还叫人吗? 今天的事最起码让她明白三点,一是,她得到的上学机会也许是个诱人的陷阱,那严卫东一眼看去就不是啥好东西,幸亏今天是父亲和自己一起去的,否则会发生什么,一想起来都会让人心里怦怦直跳。但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当上公社一把手,真真不可思议;二是,外婆家的成分很不光彩, 严卫东口里说出了两个词,“土匪”“双枪老太婆”,对于前一个那是无须申辩的,后一个费解,小人书上这个概念可是个英雄形象的代表呢,怎么严卫东说出来却是满嘴的邪气?今后有机会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三是,父亲为自己闯祸了。青玉知道自己的上学肯定会化为泡影了,但她并不很可惜,如果是那样的一个陷阱,不上还是幸事呢。但父亲却打了那个人,这不能不让青玉忧心忡忡。她看着坐在凳子上默默抽烟的父亲,问了一声:“爹,他们会抓你吗?”父亲重重地吐出一口烟,说:“别怕,丫头,天塌下来,有爹呢。我们已经在最底层了,他们还想怎样,尽管来!丫头,你已经念了不少书了,记着,什么时候也不要丢了做人的本分和尊严,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
严卫东被那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待他明白过来,青玉父女已扬长而去。严卫东那个气呀,在整个公社方圆20里地,谁敢动过他一个手指头?何况自己给了他们那么大的恩典,真真的恩将仇报,不识抬举!他跳着脚咆哮: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派人去给我抓起来!
几个民兵正帮书记老婆收拾锅碗呢,只听见堂屋里一阵喧哗,变起猝然,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到大家来看时,只见严卫东一个人,像一只困兽,在那里来回躁动,口齿不清地大骂,一连声地叫拿人;章道成反倒坐在凳子上,脸色阴沉地抽着烟。看到有人探头缩脑地看,就大声骂道:“懈呆的东西!没看见严主任酒多了吗,倒茶来!”几个人吓得再也不敢伸头了。
严卫东骂累了,坐在凳子上直喘气,章道成就亲自倒了一杯茶,放在严卫东面前,说:“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别与小民一般见识。今天我可全看见了,是他们不识抬举,糊涂愚蠢,辜负了您的一片好意。他们如果事后明白了,不定多么后悔呢。您给我时间,我叫他们上门去赔礼道歉去。但我不主张您拿人,古话不是说吗,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像今儿的事说出去毕竟不好听,一个耳光也够不上判刑,他们已经是地主,滑倒了就地爬倒,如果他们死咬住您就是犯了生活作风问题,那您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您前途不可限量,犯不着为了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自毁前程……”其实,章道成心里明明白白,今天换成是他的女儿,他也许也会给严卫东那样一个耳光,什么东西!他之所以这样说,还是曲意保护青玉父女,在自己的治下冤屈了好人,自己不怕被唾沫淹死? 子子孙孙在这石冲怕也翻不过身来。在大是大非面前,他章道成并不糊涂。
严卫东很有点虎落平阳的感觉,听章道成的话音并不向着自己,自己喊拿人,没有一个民兵肯为自己驱驰,那气焰不觉就降低了一半。但仍口气强硬地嚷:“是船都要从桥底过,你告诉她,在我手上,她别想出头!”
青玉一直提心吊胆,她生怕哪天突然间就冲出一队人来,将父亲五花大绑捆了去。每天白天父亲不在家,她就满是焦虑;看到父亲安然无恙的回家来,她就无比欣喜。而当一天平安度过,青玉就感到无比庆幸。父亲告诫青玉不可让家里知道,省得让爷爷奶奶担心,事情该来的躲也躲不过,怕也不管用。看父亲的神色似乎无所畏惧,青玉可是担心不得了,而这种担心还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的承受,因此她就觉得比父亲还累。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担心的灾难并没有来,于是就戒心渐渐松懈,而上学的心是彻底死灭了。
在区革委会的办公室里,郑业文正背着双手有点兴奋地来回踱步。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全区小学毕业统考的成绩报表,这表他翻过几遍,总体上和往年差不多。全区300多人,缺考的就七八十人,成绩及格以上的接近一半。读书无用,白卷光荣,当时甚嚣尘上,学生流行着打油诗,“老子造反儿好汉,叫我念书就不干。封资反修大毒草,去你妈的王八蛋”,今年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更令人振奋的是,今年出了两个大高分,一个叫石青玉的,两科成绩差不多满分,198分;还有一个叫尹兰舟的,分数也很高,190分。这两个都出自石冲小学。郑业文觉得简直就是奇迹!因为在这五六年的统考中,还从没出现过这样的高分,更没出现过满分卷。他当时的心情不亚于淘金人发现了两个大狗头金。他觉得这就是典型,自己要好好抓住这两个典型,好好宣传,让所有人都觉得他的教育工作成就突出。
不过他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他怕有人弄错了,或者徇私舞弊,于是命人特地把那两个人的卷子调了来。他对着卷子仔细的看,数学毫无疑议,石青玉的全对,尹兰舟错一个,扣了4分;语文,石青玉的比尹兰舟的出彩。最出彩的是那作文。他仔细读了那篇作文,自己也禁不住叫好。一个五年级的学生知识面能那么宽,文笔能那样流畅,真不简单!而且字里行间流露的一种女孩子自强不息的情感,正符合当今的时代精神,给满分没得话说。但阅卷老师认为字数太多了,硬扣了2分,使得语文变成98分。而且石青玉的卷子字迹清秀,工工整整。尹兰舟字迹也不错。郑业文很有着当伯乐的喜悦,于是当即就拟定了名次,石青玉第一,尹兰舟第二,还选了个第三,第三名162分,河西小学的。
郑业文就着急地摇动了银杏公社的电话,给他们报喜。接电话的正是严卫东本人。
郑书记就说:“小严啊,想不到你那山里还真藏龙卧虎啊,统考取前三名,你就占了两个,而且以绝对优势取胜,你要请我喝喜酒哦。”
严卫东忙说:“一定,一定,还不是您领导有方?这两个孩子得到您这大伯乐的赏识,肯定也是不辜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谆谆教导的。郑书记,是哪个学校的呀?叫什么名字?怎么颁奖?”
郑书记就说:“是你们那石冲小学的,第一名石青玉,第二名尹兰舟。奖状在我这里。这两个孩子考了史无前例的高分,这是你们的骄傲啊,我建议你敲着锣鼓把奖状送去,庆祝,庆祝,我和你们一起去,我想见见这两个孩子。”
严卫东一听“石青玉”三字,就条件反射似的来了气,“郑书记啊,石青玉不能算,她家里是地主,外公外婆是土匪,这样的反革命狗崽子怎么能混进革命队伍?”
郑业文听了很是惊讶,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事,不过他觉得这有什么小题大作的呀,一个孩子能掀起什么风浪?他觉得自己还是坚持一下,发现人才是自己的本职,他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于是他说:“小严啊,你不愧是革命闯将,政治觉悟高!不过我觉得,她的祖上是反动派,并不代表她也是反动派啊。这个孩子思想红,作文里极力赞美刘胡兰的革命精神,还要向英雄学习,是自觉追求进步的,——就是反革命也是可以改造的嘛,我们的革命队伍里很多同志都是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做贡献……”
郑业文话还没说完,就被严卫东打断了,“郑书记,您是我的领导,也是革命的老前辈,您的思想很危险呀,您怎么能替反革命分子说话?他们的气焰嚣张着呢,这样的人,要把她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才对。人常说,身体不好是废品,学习不好是次品,思想不好是危险品呀。你怎么看上了危险品?当然,这个丫头长得是有点模样,但不值得您冒这个险呀。如果您还坚持的话,我也没话说,但我要把实际情况上报到上级,我不能让我的革命队伍里隐藏着一颗定时炸弹!”
郑业文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撂下了电话,越想越觉得窝囊,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堂堂的区委副书记,怎么轮到这个王八蛋教训?他严卫东是个什么东西!还不是靠出卖自己老丈人出的头?仗了谁的势了?而且还污蔑自己是看上了这个丫头的姿色了,什么话嘛,混账!我见都没见过她,哪来的“看上”?
郑业文咬了咬牙,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扳过来这个艄,他这四五十年白活了,狗东西,小人得志,你等着瞧!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6-3 10:01
二十二
呵气成冰,天冷得奇特,一场大雪又铺天盖地,扬扬洒洒。章道成正缩着脖子,裹紧了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做着风雪夜归人。风如刀,割着他的老脸,雪不时地钻进他的脖子里,路陡滑崎岖,他踽踽独行,又冷又饿,感到骨头缝里都快要结冰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好像特别受到了眷顾,大喇叭隔不了两天就通知“石冲大队书记听到通知后速来公社”,他就得赶紧去。十几里积雪的山路,走去要花小半天,到了公社,差不多是吃饭的时候,大部分部门都已下班,天冷,无事,很多人没到点也溜了。幸而遇到没溜的,他就问是谁找他,什么事,但很多人都说不是我,不清楚;再问,就说你去问广播员。可是广播员哪里找得到?他就硬着头皮去问严卫东,办公室的人回答“严主任视察去了”“严主任开会去了”,他只得在办公室呆坐着,等候那找他的人自投罗网。可是好几次他等到了晚上,公社的人差不多都下班了,办公室委婉的或直接的下逐客令了,找他的人也没来,他只得连夜无功而返。一来一去,身心俱疲。
终于有一次,严卫东披着军棉大衣,喝得醉醺醺的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一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似的说:“哟,老章啊,瞧我的记性!是我找你。唉,事太多了,看我都忙昏了头了,一到年关,大大小小的哪一件事不要我操心?我是要问你,你那样板戏排练得怎么样了啊,我找你来就是放心不下这件事,年后就要汇演,我得密切关注你的进展。你汇报一下吧。”
章道成正饥肠辘辘,一听这话,一下子就明白了,连日来严卫东不过玩了个猫捉老鼠的游戏,明显的烽火戏诸侯,还假充什么一本正经?要报复,就来明的,有必要耍这样的小手段吗?他内心充满了屈辱,充满了愤懑,更充满着一种绝望后的彻骨的寒气,他觉得自己曾经在他身上那样押宝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不值。章道成难过得要哭,可是看到严卫东眼神里幸灾乐祸的蔑视,他反而挺了挺腰杆,显示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哦,严主任是问样板戏啊,您下令撤了李铁梅,还怎么排?我一定遵照您的指示,回去好好物色李铁梅的人选,尽最大努力……”
“不是最大努力,是要全力以赴!样板戏演得怎么样可是与大队干部考核,与返销粮、副食品等的计划挂钩,你排练得不好,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到时候我可是六亲不认的……”
“呵呵,这话我信,这可是您一贯的风格,您不说我也是知道的,该怎么办,随您的便好了。”章道成说完,头也不回,脚步踉跄地地消失在暮色阴沉的风雪里。
严卫东并不计较章道成话语里的讽刺,他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老小子,跟我过不去,不给你点厉害,你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不看你以前的那点乖巧,我就叫你横尸雪野!不但是你,我手下的那几个副职,先前哪个不是张牙舞爪的,还不是给我收拾得服服帖帖?连前几天区里的郑业文想抬举那个臭丫头,我说不行,他不也是乖乖的放弃了?今天早晨还打电话向我示好,不排名次了,防止学生走白专道路。看人家多识相,对付你,还不是小菜一碟?” 严卫东觉得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对敌人绝不手软,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还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所以他总是告诫自己一定要磨快牙齿,隐忍潜伏,瞅准机会,猛扑上去,一口咬死,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位置。那个臭丫头,老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先暂时养着,省得狗急跳墙,谅她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但是,正所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孔雀开屏,露出的是丑陋的屁股。严卫东平时刻薄寡恩,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也同时树立了自己的敌人。当初马万里手下有一个副书记,扶正的希望非常大,可是严卫东打倒了马万里,这个副书记就被他百般挤兑,成了每天只能开开关关办公室的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人,类似的情况还有好几个,很多人自然像他对付马万里一样的隐忍潜伏,伺机而动。而他自己却被一时的前呼后拥阿谀奉承冲昏了头脑,自鸣得意,对潜在的危险浑然不觉。更为致命的是他的色心,他以谈工作、交流思想、帮助进步为名,到处拈花惹草,不仅是天涯芳草,连窝边草也不放过。早先时,一个文教干事的老婆在食堂帮忙,被他谈了一次工作,回去就上了吊。据说是因为偷了食堂的米面,自绝于人民。那个文教干事曾怀揣利刃,跟踪了严卫东好几天,最终实在是舍不得他自己的几个泪水涟涟的孩子,才打消了复仇的念头。马万里被送到了干校,马万里的女儿一夜之间不知所归,严卫东宣说是跑了,究竟如何,成了谜。独身的严卫东大权在握,变本加厉,乐此不疲,而这恰恰也是当时从政的大忌。天做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因此,一旦有人瞄上了他,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现在郑业文就瞄上了他。
郑业文本来是与世无争的,那天他一气之下想要好好教训严卫东,但事后冷静一想,觉得很没必要。毕竟严卫东嘴里说的都顺应当时潮流,义正词严,冠冕堂皇,自己所主张的才是逆流而上,因此弄不好自己就会栽大跟头。君子惜命,不立危墙,明知危险,就要知而慎行,意气用事,本身就不是明智之举。虽然严卫东对自己很是失敬,但严卫东属于小人得志,正是社鼠城狐,弄不好自己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划不来,退一步海阔天空呢。再说,那个叫石青玉的学生,虽然成绩不错,埋没可惜,但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埋没的又何其多哉,自己能拯救得了吗?自己对这个学生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犯得着为她冒险吗?因此,郑业文自己劝劝自己,打算就此罢了。
可是第二天,他就接到县革委会一个好朋友的电话,向他透露说有人举报他政治觉悟低下,企图给反动派翻案复辟,走白专道路,更含沙射影说他保举的女孩子秀色可餐,好朋友提醒他要立即偃旗息鼓,别惹祸上身。郑业文很是惊讶,在感谢好朋友之余,不免对严卫东重新燃起了痛恨,那要教训严卫东的念头又一次疯长出来。
郑业文考虑再三决定先给严卫东打电话,他说:“小严啊,很是谢谢你啊,你那天和我说的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啊,我老啰,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了,幸亏你的提醒才使我免犯错误。哪天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你喝一杯,好好谢你!那考试取消设奖了,真险啊,我差点就丧失了立场原则了。真要感谢你!万分感谢你!另外,老哥给你透露一个消息,听说区里要扩大编委,你年轻有为,很有希望啊,如果叫我推荐的话,我就推荐你了。小严啊,你要好好努力啊……”这个电话让严卫东很是得意,最起码没人敢打石青玉的主意了,石青玉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但私下地郑业文却紧锣密鼓,调动了对严卫东的一切不利因素,一封封材料渐渐汇集,一双双眼睛暗中盯紧了他,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悄撒开,真是万事俱备,只欠时机。
青玉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这枚小石子还会荡开那么大的波纹。 她每天除干家务外就无所事事。学校里每天依然锣鼓铿锵的,戏还在排练,但自从章道成来找过青玉父亲一次后,父亲就叫她不要去了,也没有人再叫她去。她依稀记得章道成是怒气冲冲来的,他责怪青玉父亲不该那么冲动,让他左右为难不好做人,想要挽回局面,那就是带着你父女俩去给严主任赔礼道歉,还不知道严主任会不会原谅你们呢。可是青玉父亲说,决不道歉!丫头书不念了,戏也不演了,章书记你另请高明吧。章道成就没有再来。
倒是尹兰舟来过几次,第一次来问青玉为什么不去唱戏了,青玉就说家里忙,没时间,父亲不让去了。第二次来,尹兰舟怀揣着一本大厚书,那是趁着尹光明天天去学校无暇顾及书房的机会偷出来的,尹兰舟想,偷得不容易,干脆就偷本大的,足够青玉看上一段时间的,于是就揣着一个单行本的《水浒传》,告诉青玉,别着急,慢慢看,不弄坏了,看完再悄悄还回去,爹不会发现的。
这本《水浒传》让青玉的时间一下子丰满起来,让她一下子忘掉了所有的不愉快,也根本无暇顾及将来。日子就在一章章书中翻过,等到书翻完了,青玉就从头再翻,终于就翻到了过年。青玉瞅准时机,在年前两天将书还给了尹兰舟,尹兰舟又在年的前一天给她揣来了一本《西游记》。
年和以往一样,在寒冷而黯淡的光景中度过,只有林大爷来报喜,说虎子生了小虎子了,家里才着实高兴了几天。
一切都是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青玉感觉到浑身不带劲,可是她没有办法改变自己。
正月好像还没过几天,青玉的《西游记》还没翻到一半,有一天,尹兰舟非常兴奋地跑来,说:“石青玉,章书记说严卫东给抓起来了,你也许又能当李铁梅了。”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6-3 10:02
二十三
严卫东可以说不知不觉陷入了一个局中,被抓得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因为年后样板戏要汇演,各大队的戏都在紧张排练。一个大队就来向严卫东请示,想借用公社礼堂进行带妆彩排,他们排练的是《白毛女》。这个大队书记怕自己的面子薄,就请来了那个叫李扬的副书记说情,本来借用公社礼堂彩排的主意也是李扬给他指点迷津的,李扬当然就一口答应。李扬于是就带着那个大队书记来找严卫东,送了两瓶好酒,说要敬请严主任亲临指导,李扬还说:“严主任,那演主角白毛女的是我的表妹,求您领导无论如何给我个面子,让她把戏演好,演好了也是为严主任争光不是?”严卫东本来不打算答应,八个大队都到公社来彩排,那年还要不要过了?再说大家都在过年,谁来值班?但一想到这个李扬从来没求过自己,而且演戏也是执行自己的指示,演好了的确于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是卖个人情吧。他说,行,下不为例哦。另外你还要把值班人员安排好,注意安全,防止阶级敌人趁机搞破坏。李扬赶紧说:“那是自然,我们一定听从严主任的伟大指示,坚决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严主任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指导我表妹演的戏,让她能有所提高。”
彩排定在正月初七晚上,严卫东被盛情邀请观看演出 。
从剧组进入公社的那刻起,严卫东就感觉有一个人老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像一团火,像一树的桃花,灼烧了他的眼,灼烧了他的心,让他视线离不开了。当红衣绿裤、打着长辫的喜儿,像一团火,在舞台上袅袅舞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坐在第一排的严卫东已恨不得走上台去把这团火捧在手里,焐在怀里。更为销魂的是喜儿那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哎来到。风卷那个雪花,在门那个外,风打着门来门自开,我盼爹爹快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欢欢喜喜过个年。”严卫东就情不自禁地小声接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我给我喜儿扎起来哎~~扎呀嘛扎起来 。” 他恍惚中就成了杨白劳,醉得难以自持了。
彩排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严卫东亲切地与演员握手,祝贺他们,说获奖的希望非常大。尤其握着喜儿的手说你简直就是真的喜儿,要好好努力呀,要不辜负党的培养,不辜负我们大家的期望。
剧组回去的时候,李扬就说:“表妹,夜深了,天冷,你住我房间,我回家去。明天早晨我和你嫂子一起来叫你,我们一起去给姨妈拜年。”严卫东也说:“对对对,晚上有人值班,这是公社机关,安全得很。”喜儿就住在李扬的房间里。
还没到半夜,严卫东就去敲门,喜儿问:“谁?”严卫东就说:“我是严主任。”喜儿说:“哦,严主任啊,我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说吧。”严卫东说:“今晚看了你的戏,我兴奋得睡不着,我觉得你还有一些地方需要改进,我得赶紧跟你说说。你把门开下,就几句话,我说了就走。”喜儿就拉亮了灯,披着棉袄,趿拉着鞋子开了门。严卫东进得门来,赶紧说:“你上床去,别冻着。我就坐着说。”严卫东就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说戏,那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坐在被窝里的喜儿,喜儿被他盯得霞飞两靥,更是娇如芙蓉,看得严卫东直咽口水。就在这时,电突然停了,房间一片漆黑。严卫东心想真是天助我也,嘴上却说,该死的电,我给你拿火柴点灯,一面就摸索着扑上床。还没贴近喜儿的身,就听见床后的一个脸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几乎与此同时就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喊:“有贼!”严卫东给喊得心慌意乱,拔脚就往外跑,——可是哪来得及?门被踹开了,进来的人揪到一个黑影就一顿好打。严卫东连声说:“错了!错了!我是严卫东——”“贼骨头,还敢冒充,坏我们严主任的名声,给我好好打!”那喜儿在床上更是趁势嘤嘤哭泣,喊救命。就有人说:“原来还是个采花贼,打死这个臭流氓!”严卫东被打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临了被捆得像一个粽子,扔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房间里。有人喊:“锁好门,别让他跑了,赶紧报告县公安局,就说抓到了一个强奸犯。”
县公安局很快来了一辆吉普车。待众人打开门,看到满脸是血已经说不出话来的严卫东,有人故作惊讶:“怎么真的是严主任啊,早知道是他,我们就不抓了。”县里公安就说:“糊涂话!能这么没原则?”
一时不可一世的严卫东就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严卫东被抓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在整个银杏公社传播着,墙倒众人推,各种污水——是他的或不是他的,都一起泼向了他,大家都奋勇痛打落水狗。街头巷尾,只要有几个聚在一起的,议论的几乎都是他,冷清的年的气氛似乎因为他而热闹起来,严卫东的下台比上台影响大多了。更多人关注的是,谁将是银杏公社的新的领导?李扬以受害苦主的身份,备受人们的同情,因为人们一说这起事件,说的都是“李扬的表妹受到了欺负”,说到最后差不多是“李扬受到了欺负”,李扬就表现出很委屈的样子,遇到熟人安慰,不仅义愤填膺,有时还能挤出几滴眼泪来,于是严卫东就再一次受到切齿的诅咒。李扬还一次又一次往区里跑,甚至往县里跑,代替表妹诉说苦情,弄得上级领导心里都很难过,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弥补他心灵的创伤,大家一想起他在马万里当政时的表现,觉得真是骊珠蒙尘,因此,当郑业文在区组织会议上倡言以荐,差不多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响应,李扬尽管百般推辞,说不忍心让人觉得自己的位子是拿表妹的清白换来的,但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成了银杏公社的“新一把”。
尹兰舟来告诉青玉的时候,正是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先是章道成得到消息,他兴冲冲赶到学校告诉尹光明,说公社现在群龙无首,还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样板戏暂时歇几天,大家先快快活活地去过年,把精神养足了再说。尹光明就叫儿子赶紧来告诉青玉。青玉对严卫东虽然印象不好,但对他的了解还不很多,觉得他与自己很遥远,对他被抓也没有表现出大快人心的样子,只是本能感觉到自己能否上学与他被抓很有关系,于是对上学又萌生了新的希望,能不能演李铁梅还在其次。大家都静观事态的发展。
李扬上任前第一件事就是秘密拜见郑业文。郑业文正在自己的书房里浓墨淋漓地写着一个条幅,李扬到了,那条幅刚写好,“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李扬就说:“郑书记真的好字!字如其人,苍劲刚直而又含蓄不露,沉着大气,您这墨宝送给我收藏吧。” 郑业文说:“见笑了,闲来无事,信手涂鸦,哪称得上墨宝?这只是我自己玩的,你如果喜欢,哪天有时间我给你写幅领袖诗词,这个就罢了。”二人就喝茶闲话,渐渐地就谈到工作上,李扬说:“郑书记,大家赶鸭子上架,把我送到那么重要的工作岗位,我才疏学浅,这不是给我罪受吗?我惶恐得很,生怕有负众望。我没有什么工作经验,您看,我这工作应该从哪儿入手呢?”郑业文就看着李扬,微笑不语,看得李扬脸都红了。李扬问了几次,他才说:“呵呵,既然蒙你看得起我,我就聊呈浅陋,仅供参考哦。依我看,你当务之急是要肃清流毒,巩固革命成果,防止敌人反攻倒算;其次要有惠民措施,赢得人心。岂不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么?还有,我要提醒你的是,凡事不可锋芒太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牙齿比舌头硬,舌头永在,牙难持久;记住一个道理:邪不压正。嗯,今后也不要来我这里了,我送你一个功德,你那公社石冲村有两个读书优秀的孩子,其中一个叫石青玉的,因为成分不好很受了压制,你想着怎么给她拔尘。小民怀恩,对你只有好处而无一害。还有那样板戏的排练,是全县乃至全省的运动,你要继续进行下去,这些都是能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工作,是马虎不得的。”
这番话让李扬对这个其貌不扬小老头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真真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扬连连答应,满心欢喜告辞赴任去了。
要打春了,空气清冽而又湿润,李扬走在路上,格外感到身轻气爽,遥看那苍山负雪,红日朗照,更感慨万千: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他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地背诵起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来。对,下回就叫郑书记给我写《沁园春雪》,用狂草写!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6-3 10:12
[quote]语言质朴,饱蘸真情,透过时空隧道,再现儿时乡情。依稀记得朱自清的《背影》,鲁迅的《社戏》,也是看似平凡的篇章显现伟大艺术,感觉版主大家范儿。呵呵。
[size=2][color=#999999]风轻 发表于 2012-6-2 23:08[/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51950&ptid=22083]
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
[/url][/size][/quote]
宝贝:先看完,再发表意见,再给点建议。这小说梗阻,到26章就没法写了。发到20章,囊中羞涩。你把它写完!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6-3 10:32
[quote]情节起伏跌宕,好看!
[size=2][color=#999999]刘光荣 发表于 2012-5-26 22:45[/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50383&ptid=22083]
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
[/url][/size][/quote]
作者:
风轻
时间:
2012-6-3 10:43
[b]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51955&ptid=22083]39#[/url] [i]推窗望月[/i] [/b呵呵 ,我想续哦,哪来你那文笔文思啊,狗尾续貂成吗?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6-3 11:09
[quote] 39# 推窗望月 [/b呵呵 ,我想续哦,哪来你那文笔文思啊,狗尾续貂成吗?
[size=2][color=#999999]风轻 发表于 2012-6-3 10:43[/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52034&ptid=22083]
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
[/url][/size][/quote]
我的构思是:青玉,明线;外婆,暗线。交织反应两个时代风貌,表现方方面面凡人生活和小人物的奋争历程。青玉的形象和外婆似而不似,我决不让青玉重蹈外婆的不幸。宗旨是要让石璞最终成玉。你顺着这个思路去写,也许就与原来的合得上了。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6-3 20:30
怎么老是丢章节?没办法。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6-3 21:52
[quote]怎么老是丢章节?没办法。
[size=2][color=#999999]推窗望月 发表于 2012-6-3 20:30[/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52138&ptid=22083]
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
[/url][/size][/quote]
我也没弄懂,推版可以到大别山诗群里去谘询一下。我的《寂寞如花》也是整章地发不出来。如果是腾讯网的原因的话,在别的网又能够发出。你有不有群号码?
作者:
推窗望月
时间:
2012-6-3 23:45
[quote]
我也没弄懂,推版可以到大别山诗群里去谘询一下。我的《寂寞如花》也是整章地发不出来。如果是腾讯网的原因的话,在别的网又能够发出。你有不有群号码?
[size=2][color=#999999]刘光荣 发表于 2012-6-3 21:52[/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52168&ptid=22083]
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
[/url][/size][/quote]
没有呢。你也遇到那情况?我想发一篇近体诗入门的文章,怎么发都被删了。对于这个小说我的构思是:青玉,明线;外婆,暗线。交织反应两个时代风貌,表现方方面面凡人生活和小人物的奋争历程。青玉的形象和外婆似而不似,我决不让青玉重蹈外婆的不幸。宗旨是要让石璞最终成玉。刘班给点建议?
作者:
刘光荣
时间:
2012-6-5 12:03
[quote]
没有呢。你也遇到那情况?我想发一篇近体诗入门的文章,怎么发都被删了。对于这个小说我的构思是:青玉,明线;外婆,暗线。交织反应两个时代风貌,表现方方面面凡人生活和小人物的奋争历程。青玉的形象和外婆似而 ...
[size=2][color=#999999]推窗望月 发表于 2012-6-3 23:45[/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52194&ptid=22083]
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
[/url][/size][/quote]
可以照你自己的构思写,你加93752280,在里面讨论,都是些版主,我不大上QQ的,
作者:
疏桐鸿影
时间:
2012-6-6 10:38
[quote]
谢谢,我尽快把剩下的发上来。
[size=2][color=#999999]推窗望月 发表于 2012-5-13 22:36[/color] [url=http://dbssk.5d6d.net/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147156&ptid=22083]
http://dbssk.5d6d.net/images/common/back.gif
[/url][/size][/quote]
慢慢发上来最好,这样更便于欣赏。我觉得现在人时间都很紧,不可能肯坐下来一口气去读一个长篇。
很好的一片小说,以前我只读过你后面的某几个部分,现在终于可以从头阅读了。遥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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