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隐君的诗——382

高山松

林隐君的诗——382

再过一年

再过一年，白露继续为霜，华发添丁
我们还会用闪电和生活相持，但已退出雷霆
还会用屠龙刀对抗命运的倚天剑，但已有归隐之心
再过一年，你给我的那件衣裳可能会穿不上
但肚腩在修持中，会滤除更多的泥沙

再过一年，迟暮在镜中相看，念旧的雨在梦里滂沱
没有虚度的颈椎和腰间盘，在支离的肉身殿中供奉
再过一年，杯中物不再大酌醺人，小酌怡性
那里山门虚掩，白昼消隐，红尘贴着俗世，朽木熏起香火
我看好的夕阳于陌上走动，有着豹子一样的花纹

再过一年，如果计划不变，我的心律会翻遍群山
风湿会加重，会邂逅更多来自生活的芒刺
再过一年，如果再染风寒就选高温，顺便煮了体内的毒
再咳嗽就咳出惊蛰，顺便让天地动起来
我要继续成为第一个向春天问候的人

再过一年，心肠如道场，风烟如风骨
我会和许多事物分道，许多风物扬镳
但我不去悬崖就无需勒马，不为春风得意就无需马蹄疾
再过一年，在历经更多的升降、沉浮和流放后
我的另一副生命体已经生成，它不长肉，只长灵
它赋闲于生活的经卷已久，现在要在纸上重做江山

再过一年，蒲公英完成了自驾游，鸣蝉引爆了腹中的地雷
清风解散，我思无邪，空旷还给云端，寂寥还给妖娆
飞鹤有千钧之重，我有四两之轻
再过一年，凡间愈显繁华，而我已苍凉
七级浮图只攀了五级，溺水三千只饮下半瓢
荣辱泯于一笑，因果和恩怨回到炉火
转身即为一世，一招手，故去的老友又纷纷聚拢

自画像

他有一口日渐腐朽的棺材
每个榫都曾用伶牙俐齿咬合
如今阡陌纵横，只生长虫鸣蛙鼓
里面没有主人，只有一具
三寸不烂之舌，和一个欲望的沙漏
生活的垃圾、烈焰、烟雾、药丸
从这里倒灌进去
那里有一所设备老套的化学工厂
会帮助消化它们，供养每一个零件

他有一对老眼昏花的儿女
它们曾经澄澈如洗，同一个鼻孔出气
同一片天空，放牧同一个梦想
看得见天地的蓝白之心，也看得见虚无和空
如今他们在某人的心里火中取栗，大打出手
一个向死而生，一个视生如死
一个不能承受生命之重，一个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像两块同路不同心的墓碑，栖息着昏鸦

他还有着一座小小的庙宇
供奉着柴米油盐，处事的法则和经文
香火里偶尔也有狮子、绵羊和狐狸前来打坐念经
它们有着高山和流水的法力
能把青春引向暮春，加快消耗岁月里的流金
人未老宝刀已老，木鱼打烊，星群搬离苍穹
空空的庙宇仿佛只是一座墓穴

棺材是现成的，墓碑也是现成的
只是山高路尚远，河道淤塞，需要疏浚
惊雷暴起，需要释放闪电
仿佛一个命悬一线之人，面对这样一座空穴
内心多了一条可以修行来生的去路

扬尘之跪

挖好的坑，不是要埋葬，而是要种下我们的根
痛的知觉，不是要切断，而是要它无限期蔓延

就像流水是雌性的，迟早要漫漶
再漫漶，就是汛期
石子是雄性的，迟早要供出地面
再拱，就是庙堂

人间辽阔，总是风水，骨肉相连，总是宗亲
灯火的台阶，越是蹉跎，越能踏出荣耀
谦卑的脊骨，越是弯曲，越能反弹，得到慈悲和爱
在我们的祖荫下，根在长大，咿呀的门，带出胎音
在我们的五行中，血缘、族谱和黄历总是内蕴滔滔
带出齐腰深的羊水，供万物发生

这是最迷人的
红过脸的砖瓦，冷却下来后，保持着青色的温情
陌路了多少年的游子，滴血认亲后
有了通关渡河的文牒，五脏可藏神，宗祠可藏灵
远去的先人，来不及握别，可在此聚首
隔断的阴阳，未经诀别的，可在此连线

为了亲人能从无声处平添些许的惊雷
最后我们还将用扬尘一跪，来保持血脉的畅通——
跪过的龙脉，子孙散开，不离其宗
跪过的墓碑，骨头开花，不离肉身
跪过的香案，万物都光明，膝盖下的炊烟都叫青烟
烛火都拂袖而去，石门槛都拔地而起
跪过的尘世，冬暖夏凉，正能量的灵，和负电子的魂
无论价值观如何，都是你我谋取的核心

纸  器

死者把骨血留下的痛，留给亲人
生者把阴间给出的祸福事，托孤于纸器
治大国如烹小鲜，在民间，治小家
就如这把酒当哭的纸器
要氛围，就需要戏子喜庆的眼泪、道场
要体面，就需要死者的香火，亲者的人脉

此刻，我们栩栩如生，活在人间
暂且当去欢，留下悲
暂且当去红尘，留下庄严的法事
爱着的剑走偏锋，恨着的老于世故
多少歪念头，险恶事，随此刻上了梁山
杀过的人，放过火，心替我们瞒了
阳光的事，轰轰烈烈的物，舌头替我们说了

唯纸器面无表情
不论是用汽车、家电、美金、纸人摆出的幽冥居
还是一刀锡箔，一对蜡烛，一柱清香组成的方寸台
都抱着火，就像替我们抱着死守的秘密
一边冲锋陷阵，一边接受神灵的惩处或褒奖

终我们一生，浓缩的未必是精华
但干货的阴间毕竟高于水货的人间
就如这纸器，此刻，它在替我们受过
从百十斤的大火中
给出了一堆完全让我们丧失了骨头的灰烬

弯

那个挺胸施放完暗箭，完美出场的人
脊梁是弯的
那个阅尽尘世沧桑，冷眼看世界的人
心是弯的

佛陀用金身修持香火，红尘是弯的
人子用谦卑感恩大地，命运是弯的
那个风萧萧仗剑去国，远离易水的人
背的那井口是弯的
那个拖长身影的游子，像落日的孤独
其在异国的黄昏是弯的

天有其怒，民有其冤
人性一旦失去尊严，正义是弯的
良心一旦失去公正
法律所给出的“判”字
貌似堂堂正正，其里是弯的

那年玉树，有山崩，天缺一角
有地裂，切割了人间的温暖
有年轻的母亲，辞别呼吸，跪于墙角
其身是弯的，其怀内完好的婴儿是弯的
残砖断瓦外，孤悬中天的冷月，是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