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活在我的身体里
父亲还活在我的身体里父亲。你的名字在宗谱里已慢慢泛黄。
四十八年前,你种下我。现在,你在我的身体里活着。
爸爸。你走了好久,我都不肯去你的坟地。只到有一天晩上,我梦见你坐在堂屋,大口地喘气。这时你已戒掉抽了半辈子的旱烟。这需要多大的毅力。我知道,你不想死,还想多活几年。你想看到两个宝贝孙子上大学,成家,四世同堂。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你前半生吃的是玉米糊,山芋粥,后半生咽的最多的就是"异烟胼""乙胺丁醇""利福平"。这些白色的片剂,让你常常咳出苦味。时不时激起我的胃酸。
父亲。风已返巢。枝丫互织支撑着天空。在落光了叶子的枝条上,我寻找曾经骨头的去向。
爸爸。从五十岁开始,你就被病痛消磨。清瘦的身体,早生的华发。这哪是我眼里那个猎豹般伐木烧炭的父亲。毎一次被咳嗽折磨着几乎窒息。我也跟着窒息,因为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父亲。十四年前的端午。分别时,你拉着我的手,"我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了"。你毫无表情。但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么多留恋和不舍。我不知所措。那一刻,一把冰冷的刀子,无情地刺着我的心窝。
爸爸。你一生都是唯物论者。你如此纠结。一张黄符的灰烬,被开水稀释,一饮而尽。一张贴在门楣,微光照临,这神秘的天书。妈妈叮嘱你,散步就顺着门前到茶地这条小路走,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我知道,其实这种病并不传染。母亲说完,就躲进房间,偷偷擦了一个晚上的泪。除了卧床,你就徘徊在这短短的两公里内。你卑微地活着,走完了人生最后的十年。
父亲。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看到,当年你拿着竹枝追赶我的暴脾气,抽打我逃课的掌心。然而,你的手再也举不动了。阳光对你来说太珍贵了,你总是喜欢坐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黝黑憔悴的脸,假牙白得太假。你的身体机能正在煎熬中,慢慢消耗殆尽。
爸爸。你只习惯慷慨他人,算小自己。一辈子都谦卑地活着。
我读书的时候,你送粮票去学校。你站在教室外敲门,同学们齐刷刷地看着你。蓝卡叽的上衣沾着田泥,磨破了的解放鞋,露出打补丁的袜子。他们窃窃私语,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哭了,你在走廊上安慰我,下次来一定换上新衣服。
我的良心是让狗吃了?
父亲。人家都说我长得像你。以前我并不觉得。但是,现在我一照镜子,就看见一模一样的你。头顶早早冒出的华发,额头的皱纹,和你的爷爷的一起延伸,有着与祖坟石碑上相同的纹理。现在,我的儿子也已长大,他有着和你一样对生活的倔强与鄙夷。在宿命的连接线上,我们越来越接近,从性格到为人。我们都在卑微地活着,只是你走在前面。
爸爸。你为什么说熬不过这个秋天,就真的在秋天里离去。这让我每到这个季节,就感到有寒意侵入我的身体。我开始讨厌落叶。甚至怀疑木槿花、金银花的药用功能。今年,我想起你时,那些菊花就大片大片地枯萎,里面藏着无尽的疼痛和悲伤。
父亲。我知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经历十年病痛折磨而死的过程。那是怎样的一个十年哦。我遣责上天,他让你在每一个不可言说的细节里失去尊严。爸爸,我不怕像你那样卑微地活,但我恐惧像你那样地死。
爸爸。我永远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你挑柴换米,大汗淋漓从供销社一路小跑回来,还未进门便喊道"吃冰棒啰"。你从裹了许多层的毛巾里,拿出快要融化的冰棒。我和妹妹第一次吃上了这稀罕的冷饮。我说"爸爸你也吃",你说"我吃过了"。后来妈妈对我说,你爸哪舍得吃呵。
该来的终究逃不掉。高速公路像一条河,我在噩耗里逆流而上。刚到村口,妹妹的哭声"我再也想不到我的老子了"。我匍伏床前,三叩首。父亲已换上了寿衣,被疼痛折磨得只剩下一米六的身体,如我十五岁时的样子。我摸着你形同枯㰏的手,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父亲?有人在说"都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床头柜上半碗米里燃着三柱檀香。父亲真的走了。
父亲。你的谦卑让我宽慰,你的无求让我少了内疚。我们就这样彼此牵挂着,我不为此流泪。
爸爸,你四十八年前种下我,现在,你只在我身体里活着。
二0一七年十一月九日,父亲去世十四周年祭:
父亲啊,父亲
父亲说没有抱过我,
我从不相信,母亲告诉我
我的乳名就是你在兴修水库时
徒步二十公里赶回家,抱起我时取的
我没有抱过父亲
小时候抱不动,大了就出了远门
仅有一次,那是抱着你的骨灰
走向南山坡那座新坟
父亲临终,拉着母亲的手
指着粮仓:粮食还能接上明春
说到粮食
家里的三亩薄地就是你的命根
一把锄头,一把犁铧
伴你走过苦难的一生
这个时候,谈灵魂
谈感恩,太过浅薄
你这辈子,就心爱那片土地
我已接过你生锈的农具
种稻子,种麦子,种棉花
让你挂念的人都吃饱
我知道,这是你想要的
父亲啊,父亲
你就在南山坡等着我
我已将你墙上的镰刀磨亮
在冬至之前,把你坟头的野草
斩个干干净净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