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 葬
殉葬苏 亮
鞋匠住在工行后面的一个小巷里,这是主上留下的两间老房,低矮而昏暗。屋的内顶因年久失修,已呈明显的黑灰色。柱子斑驳老朽,根部残破得像老太婆的缺牙,松松垮垮得让人提心吊胆。前墙上的两扇窗户,本就很小,再加上工行高高的挡在前面,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假如不是屋顶的那扇天窗投下来几许光亮,这两间小屋是跟一口暗箱没什么两样的。
鞋匠随随便便的开门进门,总会引起老屋一阵“唉,唉,哎”的叹息,搞得左邻右舍愁眉不展的,说“鞋匠啊,你该修修你那该死的破屋嘞”。鞋匠满嘴的“是的,是的”应承着,可就是不见动静。对于鞋匠来说,他是无所谓的,爹娘死得早,不仅没给他留下一丁点的家产,倒留给他一双天生的残腿,况且又没有兄弟姐妹的,所以日子对他来说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居委会看不下去了,就跟工行一商量,在它的门口摆下个修鞋摊,算是给他找了个自食其力的活儿。
鞋匠倒是很聪明,没多久就把这活儿玩得溜溜上手了。银行每天进进出出的人不在少数,有时,他们乐得来个就地方便,有个鞋坏鞋破的都是叫鞋匠修的。一来是看鞋匠做生意手脚麻利,手工到位,没有其他匠人的滑头滑脑,二来也是看他是个残疾人,心生几分同情,就权当是扶贫吧。一个年头下来,鞋匠倒也有了几分积蓄,于是熟人熟脸的又劝说道:“鞋匠呀,好把你那两只破板凳扔掉了,换辆助残车骑骑。”鞋匠连说“好的,好的”。没几天,人们真的看到了鞋匠骑着一辆手摇三轮上街了。这次,他倒是没含糊的。用鞋匠的话说就是“坐骑是不能含糊的,它就是我的再生双脚啊”。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总之是没有空闲的时候。
鞋匠似乎从来都没有个名字,就是修鞋之前,人们也只是以老甄家的来称呼他。有了这个修鞋的手艺后,人们干脆把老甄家的也省略不提了,只以“鞋匠,鞋匠”的直呼。鞋匠也从不计较这些,在他看来,人的名字仅仅是个符号,呼着什么都无关紧要。人家有的不也呼着个“小狗子”,“小崽子”什么的,何况自己有个鞋匠的名分,也是高过几分的,挺好。
“鞋匠,鞋匠,帮我把这鞋底补一下。”
“鞋匠,鞋匠,帮我钉个鞋掌。”
鞋匠在“哎,哎”声中总是半扬着个笑脸,“有什么,你尽管吩咐”。
遇着个爱讲究的,鞋匠还会额外给你来个服务“来,来,来,擦个鞋,擦了人精神”。于是客人坐了下来,东一句西一句的与鞋匠闲扯,“鞋匠呀,有没想过娶个媳妇,一个人挺闷的”,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一个人过挺好”,鞋匠在这个问题上总是有他的哲学。别人有口饭给他吃挺好,一个人自由挺好,没人管着挺好。总之,鞋匠总是“挺好”的。
没过多久,人们新奇的发现,在鞋匠的摊位旁多了只狼狗。狼狗很乖,一身乌黑发亮的皮毛闪烁着光泽,看上去十分精神,它听话的伏在鞋匠脚边,并不时的用它湿润润的阔嘴巴蹭蹭鞋匠,一股老朋友亲密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生喜爱。拴着颈项的铁链一头扣在他的助残车上,明确地说明了它与鞋匠的关系。当人们好奇地欣赏时,它总是睁开乌溜溜很温柔的黑眼珠看着你,没有任何的恶意。鞋匠见顾客们很是喜欢,并都有想亲亲它的愿望,就用手转过他的三轮牵起那只狼狗“来,来,黑虎!见见客人们”。
手放上去有丝绸般的感觉,甚至有一股微妙的快意一下顺着人们的手臂传遍整个全身。人们有些陶醉,有些念念不舍,口中喜喜的道“真是条好狗,真是条好狗,够你做老婆了”。鞋匠似乐于接受,“是的,是的,它可是我的好伴儿呢!可惜它是只公的”,他一边呵呵的笑着,一边忙着手中的活,“狗待人可忠诚了,我以后的进进出出还依靠着它呢”,鞋匠的眼神比先前明亮了许多,看来他是真的喜欢这条狗的,并生出许多感激之情。人们还从鞋匠的口中得知,这条叫做黑虎的狼狗还是只退役的军犬,灵气着呢。平常鞋匠只是把它关在家里,很少出来照面的。后来鞋匠一想,让黑虎一人呆在家里,也怪可怜的,何况它是只军犬呢,想想自己修鞋时也需要有个伴,于是就把黑虎带到了鞋摊来,双方都有了个照应。
自从有了黑虎之后,鞋匠的生意又比以前更有了起色,固然鞋匠的手艺是好,但更多的也是冲着他这条狼狗来的。它可以尽情任你抚摩,尽情交流着彼此的信任和真诚,获得心灵的满足。因为它有着一般的狗所不具备的智慧,成熟,稳重,重情 。人们从它的身上发现了一种可贵的品质,人身上丧失了已久的一种品质。鞋匠收摊时,黑虎总是以一种接近虔诚的目光注视着他,并默默跑到车的前面,准备拉着主人回家。鞋匠在开门的时候再也听不到老屋的“唉,唉,哎”的叹息声了。现在的鞋匠感觉到屋里有了人间的味道,他不再感到寂寞,以前那种冷冰冰空荡荡的两间老屋一下子变得温暖而充实。鞋匠洗脚时,黑虎可以为他送上脚布;要抽烟时,只要打个手势,黑虎就会送上火柴和烟盒;鞋匠上了铺,黑虎就会像侍卫一般贴身而卧。鞋匠的幸福是好心的人们送来的,更是黑虎送给他的。鞋匠的生活中少不了黑虎,黑虎的生活中少不了鞋匠,上苍就这样给了鞋匠弥补。
修鞋的客人多了,另外一些新的客人也多了起来。醒眼的有一位看上去比较富有的中年女人,她来的时候通常是要牵一条小巧的狐狗的。狐狗看上去跟女人有很多相似之处,走路时婀娜摇摆的腰,涂得蓝黑的眉眼,一样光滑柔顺的毛发,给人一种调教很好很贵气也很有诱惑力的感觉。特别是她们那双流转顾盼的眼睛,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的吃下去。女人坐在鞋匠面前的时候,姿势并不是很雅致。她坐下来更多的是叫鞋匠帮她擦她那双尖又尖的皮鞋,闲不下来的细嫩的手在不停的拨弄着布满了纹饰的指甲。而她的那只小巧的狐狗也不闲暇,它好奇而又示威性的冲着黑虎咆哮。说是咆哮,倒不如说是嘤嘤的炫耀和挑逗,显不出任何英雄气概。女人很悠闲的坐着,也不干涉,任其摆弄贵者之尊。黑虎很安静地眯着眼,只是很本分的守在主人的身边。它见的世面是这小小的狐狗一辈子也学不完的,假如把黑虎比着一只大象的话,这只狐狗就顶多就是一只没有长大的笨驴了。
“喔,喔,喔”,狐狗似乎在不停的重复着“我,我,我”,“看我多妩媚,看我多娇贵” 。黑虎还是纹丝不动,因为它们的眼界太不一样了。
富贵的女人三天两头的就要来走一遭,她那养了一身娇气的狐狗还是照样对着黑虎“喔,喔,喔”的戏弄一番,“看我多妩媚,看我多娇贵”。它们的脖子上虽都拴着链子,但链子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狐狗那条链子是女人掌握它的枷锁,可随时随地的开启用来满足自己的娱乐需要。黑虎的那条链子却是鞋匠维系两条生命的纽带,它是黑虎助主人一臂之力的不可缺少的劳动工具。这就好比我们人,其实我们每个人也都是戴有锁链的——一条生活的锁链,物质的锁链。只不过这条锁链我们是无法看到的,它更加隐蔽,更加具有杀伤力。有人能摆脱,有人就无法解脱,甚至还沾沾自喜,引以为荣。鞋匠也有着他的锁链,除了他辛辛苦苦挣的物质外,他那两条残疾的双腿更是束缚着他的一条痛苦的锁链。可鞋匠有办法,他用自己的哲学来开启,比如他不想要女人,弄不好女人会变成更严重的枷锁,所以他干脆就不要。再比如,鞋匠多数都在微笑着挣钱,可这仅仅是满足他最基本的生活需要,他没有贪欲,没有额外的欲望膨胀,所以物质也不能锁住他。至于那困绕他的双腿,现在也不算什么障碍了,有了黑虎的加入,他算是找到了一把价值非凡的钥匙,所以这也不能算是锁链了。生活对鞋匠或黑虎来说,仅仅是一种生命存在的空间而已,真正的空间藏在他们的内心,“物有心造”这是真正开启自如的钥匙。
黑虎通常都是眯着眼看着这条得意洋洋的小狐狗,不动声色。虽然都叫做狗,但它们是狗中的不同类,它们有智慧的高低,有浅薄与深刻之分。很明显,黑虎要算狗中的智者,狐狗做了别人的玩物还在小丑般的吠叫,显然要庸俗得多。
“喔,喔,喔”,它一边甩弄着性感的尾巴,一边在不停地吆喝,“看我多娇贵,看我多妩媚”。见黑虎还是无动于衷,它又改变了叫声,“汪,汪,汪汪——”,这种声音似乎要雄壮一些的狗才能叫得出的。现在,小狐狗能叫出这样的声音显然是被黑虎惹急了,它要显示自己的力量。它凭着日积月累所储蓄的营养能量迸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声音,“汪,汪,汪——汪——”,可最后一个“汪”字似乎显得有点疲软了。
黑虎吃了一惊,这家伙居然能叫出这样的声音,真是难为它了。黑虎不由得想起自己光荣的历史:在每次出征时,它通常也都是要叫上几声的,这是向主人表示决心的一种宣誓 。那种叫声洪亮且有穿透力,甚至出发了,自己的声音还在前后激荡,经久不息。现在,它是隐姓埋名的英雄,英雄总是耐得住寂寞与忽视的。鞋匠了解它的历史,所以总像尊敬朋友一样尊敬它,这足够让黑虎欣慰与满足了。小狐狗不知就里,在这里妄自尊大的叫着,但这多多少少唤醒了黑虎的英雄本色。黑虎欠了欠身子,把它那双带有光芒的眼睛睁开了,但随即又闭上并安静地躺在鞋匠身边。这只狐狗远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雄壮强大,它太小了。假如狐狗站在身边不动的话,它还以为是一只可爱的小玩具呢。黑虎虽然不知道“纸老虎”之类的人类词汇,但它心里是明白不过的,这只小狐狗太不堪一击了。
即使黑虎就那么睁了一下,狐狗还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心里早惧了几分。黑虎那双带光芒的眼睛太逼人了,好象有千万把利剑在刺向自己。小狐狗感到自己一下掉进了冰窟里,浑身僵硬又瑟瑟发抖。好在女人此时发话了,“美姬,别太淘气了,碰伤了自己可不好”。女人一边扇合着涂得艳红的嘴唇,一边“嘻嘻嘻”的笑个不停,“我的美姬,太可爱了,太惹人惯(疼爱)了”。女人称赞着鞋匠擦的皮鞋好,擦的鞋子真亮,后又“啧啧啧”的咂了咂嘴,“你这条狗太温驯了,一点也不活泼,看看我们的美姬,嘻嘻嘻——”。
女人接着很悠闲地欣赏起她的美姬和黑虎的挑逗。
狐狗听见了女人的声音,知道是夸奖它呢。这可能是它唯一的聪明之处,能在主人的喜怒声色中体会出彼此的神会,这也是她们之间沟通最成功的地方了。狐狗似乎获得了一种力量,小小的皮囊里也有了底气。它努力稳了稳发颤的小脚,朝着黑虎又是一通“汪汪汪”。可这次的叫声连它自己也心虚,声音强撑得有点走调,走调得更多像是“喔喔喔”了。它依旧掉转一下它性感的屁股,跑到女人的身边接受抚慰,四只相对的眉眼心领神会,女人很快地把她的心爱“美姬”抱在怀里,并用粉气很重的嘴在它细软的皮毛上“咩”了一下。而狐狗像块融化的冰,女儿般的扭了扭身子,幸福地躺在了女人丰满而又温柔的乳房间。
“走了,鞋匠,我要取些钱下午打牌呢。下回再帮我擦擦鞋”,女人扭着屁股踮进了银行,她怀里的美姬很复杂地瞅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黑虎,眼神里有不可捉摸的味道。
女人说来就来的,手里照常牵着她那条宠爱的狗。鞋匠也还是照样放张板凳给女人坐下。因为有女人的支撑,小狐狗也还是照样去对着黑虎“喔喔喔”一番。
女人放下宠爱的美姬,美姬就很贵人般地走向了黑虎,“看我多妩媚,看我多娇贵”。黑虎已习以为常了它这种挑逗,懒得连眼皮也难得动一下,均匀的呼吸表明此时它睡得正香甜呢。美姬有些气愤,也有些嫉妒,“难道你就没有想法吗,难道你真六根清净吗,喔喔喔”。可它是无奈的,它根本就无法与黑虎对抗,即使有什么想法也只能咽在肚里。可不同的是,美姬就是美姬,它太相信自己的魅力,太相信女人教给它的一身贵气与娇气,“看我多妩媚,看我多娇贵”,美姬很有耐性地重复着它的优势,它相信这只雄壮的大狗最终会臣服在自己的脚下,并像殷勤的仆人为自己使唤。
“喔喔喔”,它尽量使自己的声音美妙悦耳动听,并富有感召力。
黑虎似乎被美姬打动了。它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又站了起来,张开了大大的嘴巴打了个哈欠。它发现小狐狗在依旧地朝它“喔喔喔”的叫着,觉得有些反感,也有些烦躁。它甩了甩它那长而强劲的耳朵,在鞋匠身边踱着步。鞋匠感觉到黑虎温热的嘴巴噌了噌自己的手臂,知道它有事情要干了。鞋匠侧了侧身子,把它颈上的链打开,又用带有胶皮味的左手抚了抚黑虎的额头说“去吧,挑个偏静的旮旯”。黑虎感激地看了鞋匠一眼,就绅士般的信步走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边的美姬在疑惑地看着黑虎的一举一动,它正为黑虎的无动于衷而苦闷思忖呢,见黑虎独自向远处走去,内心不仅暗暗一喜“这家伙终于熬不住了”,看我怎样把它收拾。于是,美姬悄悄地跟在后面,看它到底有何举动,从来都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况且自己几乎没有打不倒的对手,想着想着,就跟黑虎来到了一处两个墙角围成的角落。角落里长着高矮不一的杂草,还有人们乱扔的酒瓶,易拉罐,避孕套什么的,看了有种叫人心里杂乱而又痒痒的感觉。此时的美姬就是这样的,在它的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这只有它自己知道。
黑虎站住了,它职业性地嗅了嗅,然后就贴近一角抬起了它有力的右腿,一股温热的柱流从它的下腹畅快地撒了出来。它的眼睛很庄重很肃穆地注视着远方,这是黑虎习惯性的动作,是它必须履行的一种仪式,这种仪式使它具有别具一格的风度,保持了军犬特有的气质和严谨。其实在这里只能看到一些杂乱的肮脏的东西,远方只是一种幻想,是它翻山越岭后胜利地坐在山顶习惯性的动作。远方很远,可以让它任意驰骋并接受训导员知音般的赏识。可现在,它看到的都是些硬邦邦的高墙,高墙逼得黑虎的目光好痛,甚至近乎要茫然了,比起鞋匠家的那两间老屋与修鞋工具来说,总缺少一些温柔的亲和力。它喜欢鞋匠身上发出的只有处在底层才能散发出的生活味道,一种原滋原味的味道,这仿佛又让它回到了当初的山岭与犬舍。鞋匠对它又很好,让它吃得饱暖,住得安稳,还带它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所以它把他看成了知音,鞋匠也是把它看成知音的。黑虎想着这些的时候,已然转过了身想回到鞋匠的身边。这时,它猛然发现那只小狐狗正满怀期望般的看着它,涂得黛青的眼睑微微泛着些红潮。黑虎迷糊了,这小家伙到底想干啥,它对它从来都没有多思考过什么,它只是把它看成幼稚胡闹的小丑演员,它总是以高屋建瓴的姿态来审视这只叫“美姬”的玩具般的动物的。所以,黑虎想饶过它到鞋匠那边去,好安静地躺下继续它刚才对远方的一系列联想。
“ 喔喔喔”,冷不丁的,狐狗朝它叫了起来。叫声中夹有明显的不满和愤怒,“看我多娇贵,看你那么俗”。狐狗把怨气转化成了嘲弄和讥讽,“看你这么黑,看你这么熊”,叫过一阵后,这只狐狗似乎平息了许多。此时,美姬的心思是复杂的,暧昧的,娇弱而傲慢的。它无可奈何的别过身去向它的女人主人走去,临走时还不忘做最后的一声挑衅“喔,喔”。黑虎此时的心情完全被这只叫“美姬”的破坏了,英雄本色的它从没受过如此的羞辱。放下这小小的狐狗偷看自己绝对具有尊严的隐私不谈,居然还把它的宽容当成了软弱可欺的标准,这太让它忍无可忍。它的胸腔里似有一股雷在滚动,有一股野火在燃烧。这时它忘记了鞋匠的劝戒而恢复了原始的冲动,它抖动的喉咙里窜出一声炸吼“汪——”,不见它有什么大动作,就见美姬那小不丁点的头颅早到了黑虎的嘴里,等它稍许恢复理智冷静之后,想脱口已为时晚矣。
鞋匠和贵女人几乎同时听到了黑虎那炸雷一般的吼叫,惊愕的回头一望,又几乎同时怔住了。稍晌,两人几乎同时回过神来,惊呼“不得了喽哇”。女人瞬间脸色苍白,活脱脱变了个人样,嘴唇上的两片红使她的样子更加可怕,“我的美姬呀,我的美姬呀”,随即又跌跌撞撞地奔向她心爱的疙瘩宝贝。鞋匠可没有她那么灵敏的步伐,他先掉转车头,然后就用带有污垢的双手快速地转动车轮冲向黑虎的方向,他知道,事态可能比较严重。
一切已成定局,一切已不可挽回。此时,黑虎已把它力量无比的嘴巴松了下来,小狐狗的头颅像被扭断的秧瓜,几乎只剩下一根筋连在它血淋淋的身段上,晃荡了几下就整个儿倒在地上了。美姬的身段在不停的痉挛,贵女人的心也在痉挛。景象太惨不忍睹了,力量的对比往往就是如此,甚至一方还没动手,另一方就早已倒地了一命呜呼了。这场冲突本来是可以避免的,黑虎本来也是不屑动口,可一切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发生得大家都来不及反应,发生得似乎一切都静悄悄的。
“我的美姬啊,我可怜的美姬呀……”,女人呼天抢地的大声嚎着,复又咬牙切齿的指着黑虎咒骂,“你这条该死的瘟狗,你这条歹毒的恶犬,还我的美姬来”。可她又惧于黑虎的威力,总不敢靠上前去,只得反过身来揪住鞋匠乱搡,“你赔我的宝贝,你赔我的美姬呀”。此时女人完全忘记了鞋匠给她擦鞋的好处,也完全忘记了黑虎曾友好地接受过她的抚摩。鞋匠也乱了方寸,只是满口答应着“我赔,我赔,我一定会赔的”。黑虎也自知犯下了错,只在一旁低垂着头,等待惩罚。它根本没想到这家伙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进进出出银行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这个小镇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人们似乎一下抓住了“西洋景”,都想看看里面的隐情。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也就传出了各种声音。
“一定要赔,一定要赔的。多可爱的一条小狗”
“算了,都熟人熟脸的,何必当真呢。”这话中还真带有几分道理。
“哎,哪能就这样算了呢,这可是人家的心肝宝贝。”
“都是畜生,计较个啥,贴两个钱算了”有人提出了折中的办法,也似乎有理。
“你们都争论个啥呀,看这狗还有些气,赶快送医院兴许还有得救。”是谁的一句话像一剂醒酒汤唤醒了人们。
“对,对,对。赶快,赶快”
女人顾不上跟鞋匠理论,她此时要救的是她的美姬。人们自动让开了一条口子,女人就抱着她那血淋淋的宝贝疙瘩上了一辆出租车。关门的当口,她不忘冲着鞋匠吼了一声,“你等着”。鞋匠是真的等她的,他也不会跑,跑也没地方去。一切该怎样就怎样吧,有些事他是做不了畜生的主的,就是再怎样惩罚黑虎也无济于事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托邻居先送了一千块钱到医院救急,然后就是沮丧地和黑虎呆在家里等贵女人上门讨个说法,兴许多折些钱能了了这桩害事呢。
没等到天黑,就老远听到女人号丧般一路哭将过来。
原来,狐狗伤得太重了,仅凭一根似断非断的筋脉是不能让它起死回生的。医生只能劝其把狗抱回家。一腔怒气的女人只能打回来找鞋匠算帐,她不能让她的美姬就这样孤零零的死去。人们打老远看到贵女人披着一身的孝,号啕着奔鞋匠家去了。
鞋匠知道女人是迟早要来的,他只是希望她能够高抬贵手,饶过与他相依为命的黑虎。他已清晰的听到了女人的哭声,这哭声让他感到一种绝望,不可改正的绝望。绝望的当口,女人已来到了他的家门口,并径直走了进来。女人一身的孝衣使鞋匠从上到下打了个冷颤,他看出来了,女人是冷酷的,一切是不可商量的,他等着一阵霹雳当头砸过来。
女人很直接,她不要鞋匠赔钱。女人家有的是钱,她要的就是给自己的美姬一个交代。她直截了当的对鞋匠说,“鞋匠,我的美姬死了,你的黑虎也必须死,一命抵一命”,这公平是由女人规定的,鞋匠无话可说,别人也帮不了这个忙。接着,女人又提出了苛刻的条件,一是给她的美姬做一口棺材,材料要是红木的,二是要用黑虎的皮做为垫底,给美姬陪葬。鞋匠一听到这儿,脑袋一下子就发大了,他估计的最残忍的事情还是降临了。鞋匠还没回过神来,女人又连珠炮似的提出了第三个条件,鞋匠必须披麻戴孝放爆竹,给她的宠爱行鞠躬礼。女人这时是无所顾忌的,她更多的是想获得心里的满足和平衡。
鞋匠知道事情已无法逆转,虽然他曾经仔细地给她擦过皮鞋,也曾经好心拒绝收费,可这在女人看来,是根本算不上什么恩慧的。鞋匠很沮丧,也为黑虎即将的命运沮丧。这么多年来,他已记不得这条狗给他带来了多少欢乐,他对它的情感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情感。他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能再商量商量吗,只要你肯放过我的狗”,他的声音近乎哀求了。他没好意思说出女人的狗是怎样对它的黑虎挑逗又挑衅的。他一向就是如此,不好意思伤害别人,哪怕是说出别人的一丁点不是。因为在他的哲学里有着一条,这就是——宁可自己委屈,绝不揭别人一点短处。他也是这样认为别人的,他总是在“好的,好的”的应承声中享受到给人带来便利的幸福。他希望女人能在瞬间改变主意,考虑到它们毕竟是畜生,给黑虎一个新生,也给自己一个新生。可接下来,鞋匠真的绝望了,女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不行,绝对不行的,否则我们法庭上见”。
法庭,鞋匠是从来不会想到什么法庭的。他对法庭的了解几乎是个盲点,听女人的口气,似乎她对法庭的一切是谙熟于心的,可他是一个标准的老实人,是没有任何后援的。他真的没底了,看来只有满足女人的欲望才能息事宁人。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声气,“好的,你要怎样就怎样吧”。
鞋匠想最后安抚一下黑虎。他把头转了个方向,想再看看它一眼,并想用手去摸一摸它那曾让他满心舒畅的软软的毛。可他摸了个空,与他形影不离的黑虎不见了,他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更没底了。“黑虎呢,我的黑虎哪去了”,他在担心着黑虎的命运。虽然这种担心显得有点苍白无力,也是多此一举的想法,可他摆脱不了。
正在他忧心如焚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咋呼声,“不好了,鞋匠。哎呀,你家的黑虎淹死在后面的水沟里了”。哪位好心的邻居帮他找寻到了黑虎的讯息,可他带来的是坏消息。鞋匠听到这,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没昏死过去,嘴里只是喃喃的道“淹死了,淹死了,怎么会淹死的呢”。鞋匠的精神几乎要到崩溃的边缘。女人在一旁是幸灾乐祸的,“淹死更好,省得生吞活剥时让你难受”。
女人拍了拍丰腴的手,撂下了一句话,“那就定在后天,到时你可得准备好,不得误事的”,看她这个决心,是当作自己的亲娘老子来办事了。
鞋匠看着邻居帮着捞回来的黑虎,内心有着无比的酸楚,“我可怜的黑虎呀,我相依为命的黑虎呀,你怎做出这等傻事呢”,这等自欺欺人的哭诉只能算是给自己的一个安慰吧了。邻居告诉鞋匠,他看到黑虎一人走向沟边,垂头耷耳的,估计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过去瞧了瞧,却发现它已淹死在沟里了。鞋匠听到这里明白了,一定是黑虎意识到结局的不可挽回,又不想让自己为难,所以就独自一人去了结了自己。它宁可牺牲自己,也是绝不叫主人失去尊严的。黑虎的这种品质,鞋匠是了解的,平常自己有个病呀痛的,它常常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一边,眼神中满是对自己的关心。“多善解人意的狗啊,多么忠诚而又无畏的狗啊,只是你跟错了主人,让你做了短命的一只犬”。想到这里,鞋匠一人就依着轮椅“呜,呜”的伤心哭了起来。
黑虎死是死了,一死是百了的。鞋匠也想开了,有些事是不能与命对抗的,鞋匠通常都把这些无法解决的事情归纳为命运的安排。像鞋匠这样的人物,命运的色彩在他的生命中是占绝对比例的。鞋匠用一块黑布把黑虎包裹好,算是对它最好的礼节了,然后就把它送到就近的菜市场,请了个刀工好的屠户把黑虎剥了皮,肉送给了屠户权当着工钱。
那一天终于来临了。女人很隆重的抱着裹了又裹的小狗来到了鞋匠家,用黑虎的皮仔细地把它包好,才恋恋不舍的放进鞋匠早准备好的棺材里面,封上盖,钉上钉,就吹吹打打的朝荒郊出发了。
鞋匠在送葬的队伍里没有任何表情,此时他不需要有任何表情,这一切对他来说已不具任何意义。随着黑虎的死亡,他的心也就死了。这生活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具寄托的空壳而已。他唯一没有遗憾的是,他从来都没有亏待过黑虎,黑虎也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
郊外传来了依稀的鞭炮声,在老远的街道里面听来,倒好似那只动物在“喔喔喔”的叫唤,“看我多妩媚,看我多娇贵”,并一直传播在模糊不清的空气中。
事情算是了结了,它成了这镇上最轰动的一条新闻。人们再也没有看到鞋匠上街修过鞋。又有人说,在外地曾看到过鞋匠修鞋呢。倒是那位女人,又重新抱了条犬照常在街上溜达,那只狗的嘴里似乎仍在重复着前面那句只有女人才百听不厌的话语,“看我多妩媚,看我多娇贵”。
人们的议论热闹一阵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江苏苏亮tzsl999@126.com 这一篇小说表面上是写狗,实际上是写人性,有强烈的讽刺意味。故事设置的戏剧冲突很大,让读者的情绪深深带入其中。问候老师 是的,谢谢你的光顾。我主要写散文诗歌。我喜欢人性化的写作和思考。欢迎指导。 你这排版有点老火哦,看起来费劲。 哦,直接复制发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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