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庄
文/管管那是一个午后,虽然是冬天,可身上满是阳光的味道。我随着考察队来到一个叫黄庄的村子,这村子一面被茂密的栗子树围着,另一面则被群山挡着,只有一条坡道能够到达,颇有一点世外桃源的感觉。
可一进村子,荒凉贫穷的气味扑面而来,让我在如此温暖的阳光下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午后的阳光可能有些睡意了,斜着爬上这落满灰尘的墙头,也许连它也在嫌弃这冰凉的村子。低矮的茅草屋整齐地排列着,像一排士兵,在守卫着什么,偶尔有几间瓦房,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风掀去了屋顶。家家门前堆起的生火的柴草,也在浸了雨水之后,腐烂发黑。
“这是个什么村子,连个鸟叫都没有!”我惊讶这里的荒凉。
“哪里会有个鸟,就是有,也早饿死了。”我们队长接过话,大家都笑了,可我被这凄凉深深地刺痛,却怎么也乐不起来。
绕了大半个村子后,已是夕阳将落,然而这里的天空却很美,蓝天白云渐渐被夕阳染红,外出觅食的麻雀也从远方归来,叽叽喳喳的,好像在欢迎我们这些陌生人。就在这时,我惊奇地发现有一缕炊烟歪歪扭扭地升上天空,那炊烟很白,像一条绸带,缠绕着夕阳,好像在乞求它再多留一会。于是我让其他队员在下一个勘察点等我,自己去一探究竟。
我沿着炊烟升起的方向摸去,那是一间茅草屋,屋顶上压着不同大小的塑料皮,这是最简单的防屋里漏雨的措施。小屋门前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棵杂草,也照样堆着生火的柴草,上面也蒙上了一层塑料皮,塑料皮四个角被穿上绳子拴在石头上,防止被风掀翻。
走近草屋门口,里面漆黑一片,我才知道,这里连电都没有。
“请问有人么?”我知道有人,但还是提心吊胆。
过了大约十秒钟,一个老大娘一瘸一拐地从屋里探出头来,只见她佝偻着背,完全看不清相貌:
“谁啊,干什么的?”
“大妈,你好,我是地质勘察队的,有水么,借口热水!”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勘察?城里来的?哎呀,你说的我老婆子也不懂,进来吧,我给你倒水!”
她转身走进黑暗的屋里,我也跟着她进了屋。只见她站在一个柜子前摸索着什么,不一会,一个火光燃了起来,我才知道,她见我来了,把一直舍不得用的煤油灯拿了出来。趁着光,只见屋里靠墙有一张床,床的四角支着四根竹竿,在床的正上方撑起一块塑料皮,上面落满了油烟灰尘。床头立着一个小柜子,上面摆着一把断了齿的木梳和一面镜子。
她又接过我的水壶,转身去给我装水,微弱的灯光下,她的背弯得像一张弓,花白的头发似乎比灯光还要亮,满脸的皱纹落满岁月的灰尘,双眼早已没了白眼球和黑眼球,混混浊浊的,像一潭死水。从她干瘪的双唇可以猜到,她没有一颗牙齿。
“这个大冷天,你这水壶可不保温啊!”她把水壶递给我,关切地说。
“是啊,不保温,所以到您这里讨点热水过夜啊!这村子就您一个人么?”我开始进入主题。
“就我一个了。”
“你不怕么,这里究竟怎么了,你的孩子们呢?”我把心中的疑问全抖了出来。
她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故事,于是她把煤油灯的灯芯调得小了又小,便说了起来:
四十年前,我才二十二岁,从小做童养媳的我跟着我那倒霉男人逃荒到了这里。
那时候这里很美,冬暖夏凉,四季如春。每户每家都有几口人,他们待人友善,团结互助。每天男人们在田里干活,赶牛的吆喝声穿过整个村子,女人们在村头的小桥边洗衣服,唠家常。从那时我就喜欢上了这里,我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新鲜的,我也跟在我男人后面犁田耙地,薅地里的杂草,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两年后我先后生了儿子和女儿,取名大宝和二妹。我男人也高兴得不得了,上城里买好的给我补身子。
可就上一趟城,这个家就完了。他沾上了大烟,那可是败家的玩意,以前一个月也不上一次城,这倒好,三天两头往城里跑。田里的地荒废了大半不说,孩子他也不管,就这样,我腰上系着两孩子下地干活,我这腰,就是那时候弯的。
渐渐的,一个粗壮的男人倒了,不是躺在田埂上,而是倒到了床上。他的身体被烟枪榨干了,瘦成了一个稻草人,经不起一股风。这个家也被他榨干了,要不是我提前做好了准备,就连孩子,他也想拿去当了,这个畜牲。
他死后,我对男人是彻底死了心了,我决计一个人带俩孩子。可是这生活却一天天难了起来,邻里相亲有时会帮衬着我,可每家都有一部经,过日子毕竟还得靠着自己。就这样,我白天系着两孩子下地干活,晚上做鞋底拿到城里卖。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才三十岁,头发已经稀稀疏疏地白了,眼睛也混浊了,村里人见了我,也不由地心疼:
“大嫂,找个男人吧,日子会好过些!”
“不,我怕再遇到个烟鬼。”
“大嫂——”
“莫劝我了,我能行的!”
“唉……”
我听得出,这叹息声既是对我的同情,也是对我未来光景的忧虑。而我却不以为意,总认为我还有一双手,能和命运做一次拼搏。
让我欣慰的是大宝和二妹渐渐长起来了,懂事了许多,也不用我背着下地了,可我的腰从那时是直不起来了。
“娘,我帮你一起干活!”大宝拽着我的衣角说。
“我也去,跟哥哥和娘一起!”二妹也跑过来抱着我的腿。
“大宝,二妹,你们还小,干不了活的,听娘的话,大宝,好好带妹妹,娘干活回来给你们做吃的。”
“嗯,听到了,娘。”
我每天出门干活,他们都站在门口看着我走远,直到看不见我才进屋。傍晚回来,他们也早早地等在门口。
可是这一天干活回来,他们却没有出现在门口。我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撂下锄头奔家里去,刚到门口,就听见二妹哭着喊:
“哥哥,你醒醒,醒醒啊!”
“怎么了,二妹,你哥咋了?”我大叫起来。
“娘,娘,你快看看,哥哥病了!”二妹见到我也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一摸大宝的脑袋,烧得烫手,我知道坏了,立马抱着他朝医院跑去。那时天已经黑了,外面凉飕飕的,没有一点光亮,我抱着大宝在前面跑着,二妹光着脚丫子在后面跟着,边哭边问我:
“娘,哥哥咋了?”
“发烧了。”
“严重么?”
“严重,得赶紧到医院!”
“会死么?”
“不会的,你跟紧我,别丢了!”
“嗯,娘。”
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一家诊所,经过诊断,大宝得的是急性脑膜炎。我的脑袋像是“嗡”的一声炸开了,眼前一片漆黑,直到这诊所把我们赶出门我才缓过神来:
“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吧!”
“快走吧,这治不了!”
“求求你了,行行好……求你了!”
“这家伙传染,你不知道?我可不敢收!”
“求你了,我和二妹给你跪下了……”
“实话跟你说了吧,这小家伙活不了多久了!”
“你胡说,你,你胡说……”
就这样,我和二妹在诊所门前跪着求了好久,大宝却不行了,他开始呕吐,嘴角两边生起了红斑,我立马起身向大医院跑去,二妹依旧光着脚跟在后面。
“这情况需要立马东手术。”一个医生说。
“好,求你了,赶紧动手术吧!”
“先去把费用交了吧!”
“走得急没带钱,能先动手术吗?”
“不行!”
“求你了……给你跪下了,求你了!”
“你快起来,我们这有规定,不行!”
实在没办法,我把大宝交给二妹,自己立马向家里奔去。那一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回家的路被我硬生生一脚一脚踩了出来,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感觉自己像一匹野马,在夜里飞驰着。
可大宝却没能等到我回去,他躺在妹妹的怀里,安静地死了。二妹紧紧地抱着哥哥,看我回来了便说:
“嘘!娘小点声,哥哥睡着了!”
我的眼泪立马涌了出来,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啊——啊——”
我狠狠地叫了两声,所有人都出来看着我,我将从家里拿回来的钱狠狠地砸在那个畜牲医生的脸上,抱着大宝缓缓出了医院。
大宝的身体一截一截地冰凉了,我把他越搂越紧,他却越来越凉,我的眼泪滴到他的眼角,似乎他也在流泪。二妹光着脚丫子跟在后面,她还不知道,今后没人陪她玩耍了:
“娘,哥哥好了么?”
“好了,现在咱们回家吧!”
“太好了,回家喽!”
看着二妹高兴的样子,我的眼泪流得更猛了。直到我在后山上刨坑要将她哥哥埋了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
“娘,哥哥是死了么?”
我看了她一眼,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不,我要哥哥,娘,我要哥哥……”
“二妹,哥哥不在了。”我还假装坚强着。
“娘,快让哥哥回来,我要哥哥……”
二妹拉着我的手,哭得无比伤心。我再也撑不住了,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此时老天爷似乎也崩不住了,哗哗下起了大雨,我知道,它也在为我儿子祈祷,那一夜,我冒着大雨把大宝埋进了土里。
可我却忽视了二妹,她也陪着我淋了一夜的雨。回到家,她就倒下了,我又立马背着她上医院。幸运的是,她只是普通发烧,不是脑膜炎,我握着她的手,她光着的脚丫子已被石子扎得出了血,看着那血像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我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我不配做她的娘。
但她还是没能逃过此难,由于烧的程度太深,大脑组织被烧坏了,以至于变得痴呆了。她从此不记得我是她娘了,也不会穿衣服吃饭了,整天就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道讲话。看到她这样,我感觉自身的罪孽又多了一重。
其实这样也好,无忧无虑的,不用理会这世间那么多的无奈与冷漠。看到她开心高兴地活着,我也就不在奢求其他什么了。
可就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去河里摘莲蓬,不小心滑落了河里,淹死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击垮了我,看着儿子女儿在我面前死去,只恨老天,为什么死亡不能替代。
她不像她哥哥死得那么痛苦,她是笑着死的,头上的麻花辫是我早上给她梳好的。我把她和大宝埋在了一起,到了下面也还是兄妹,不会孤单。
自从二妹走后,我的眼睛就不行了,哭的,那阵子把我这辈子眼泪都流完了。终于,我也倒下了,此时我祈求死亡的来临,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我儿子女儿的笑脸,我想去见他们,照顾他们。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出现了:
“大嫂,你要振作啊!”
“我要去了,我看见大宝二妹了!”
“大嫂——,别这样,你走了,谁守护他们啊!你舍得他们孤零零的么?”
是啊,我不能死,我要陪着他们,他们还太小,需要我的照顾,我还要教他们识字,我还要教他们做人。就这一个信念,我活了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是我儿子一个人得了病,村子里好多孩子都得了病,有的也死了,可有的及时治疗只是落得个残疾。有人认为这村子是中了邪气了,当时就搬走了将近一半人。过了两年,又有孩子得了怪病,剩下的人彻底信了这邪气,都搬走了。刚开始还有几个老头老太留下不愿离开,后来,都死了,到头来只剩下我一个人。
从二妹走算起,他们已经离开我二十三年零一百七十五天了,我每天都去他们的坟头,跟他们说话,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像个娘。我不会离开,这里有我男人,有我儿子女儿,只有踩在这片土地上,守着他们,我的心里才踏实。
老太太停了下来,眼角挂满了泪水,我也擦了擦眼泪,她看到我流泪,羞愧地说:
“多过意不去,让你听我这老婆子絮叨!”
“感谢你,老太太,给我分享你的故事。”
听我这么说,她高兴地像个孩子笑了起来。她留我在那里过夜,我没有拒绝,我想多陪陪这个老人,她的一生太孤独了,她的一生太累了。
第二天我告别时,发现我那冰冷的水壶外面多了一层手工缝制的棉布套子……
第一部分还可以精炼一些。整篇小说的节奏还需要更紧凑。
故事情节的设定十分到位。很喜欢。
还好你重新发了一次,改版后,之前的稿件全没了,我都不知道上哪里找。 汤圆 发表于 2015-12-30 20:09
第一部分还可以精炼一些。整篇小说的节奏还需要更紧凑。
故事情节的设定十分到位。很喜欢。
汤圆老师一语中的,我也总感觉哪里不太合理,改版之后很高兴还能继续在这里交流,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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