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诗意与爱的可能 ——聂权诗歌论
寻常诗意与爱的可能——聂权诗歌论
刘波
聂权的诗,越来越趋向于某种现实性,当然,这一现实并非完全是俗世意义上的,而是他在竭力靠近某种真相,这真相里有残酷与冷漠,也有温暖和爱意。就像他经常触及到的、“弱势”、“沉默的大多数”和那“一小片阳光”,这些冷暖色调的人生融合在一起,看似矛盾、冲突,甚至不乏对立和对抗,然而,它们又不得不同处于一个时代,其交叉存在本身,就构成了我们生活的真实格局,同时也构成了聂权笔下诗意存在的可能。这也是我愿意去读聂权诗歌的缘由,面对那些令人揪心的现实,他没有控诉,也没有说教,他在给出自己切入人生与观察人世的角度,每一次下笔,每一个意象,都出自眼中所见,心中所感,触之深,识之切,这为人生的写作心态,当是聂权朴素运笔的前提,更是他前行的动力。
一
我还记得前两年和学生们在课堂上讨论聂权诗作《疯子》的情形,面对这首“疯子”之诗,好多学生一脸茫然。他们不明白,自己在校园中经常能碰到的某类外表疯癫的人,何以在诗人笔下成了一道“内心的景观”。诗人是这样讲述的:“活在这个尘世间,他多少有点/可笑,甚至/多余。这个疯子/这个曾经的山西大学的教师/每天穿行在草木之间,以往的/供职之地,蓬头垢面/提一黑色旅行包/呜里哇啦地喃喃自语/不知者视他为游荡的小偷/知晓者避他如避蛇蝎/偶然迎面撞见,不知有多少女生/从侧边,落荒而逃/我只曾见他两次面部收拾得干净/不久又乱草丛生。很多年了/已无人有兴趣探究他的疯癫之因/也无人愿意与他对视/但透过那些枯萎又复活的春日草木/我却看见,他的踉踉跄跄/摇摇晃晃/蕴含的是不同于植物的/别一种生命之殇”(《疯子》)。聂权作为亲历者,他记录下了这个“曾经的山西大学的教师”几乎到此为止的人生命运。对于疯癫之因,诗人说无人有兴趣探究,但我们或可找出更多理由,以解释这其中难言的苦涩,然而,这些是无济于事的,“疯子”教师行为举止的常态化,也就成了诗人难以逃避的回忆。
学生们是面对诗人笔下的疯子茫然,还是面对《疯子》这首诗本身的不解,我至今也不清楚,或许各种原因都有吧。只是,我们在校园里,在大街上,在世间各个角落,都能碰到这样的疯子,但我们多数时候一走了之,还是因为遇到的多了,见惯不惊。当聂权以诗人的敏感重新调动他的记忆时,疯子不仅仅是他书写的一个对象,而是他在精神上的疯癫,已构成了对每一个人世敏感者的触动,继而获得共鸣。诗人是在可怜那位曾经的大学老师吗?我想,没那么简单,这种疯“蕴含的是不同于植物的/别一种生命之殇”,这才是诗眼,乃诗性呈现之关键。这不完全是一种对个体人的同情与可怜,而是一种人生的大悲悯。
聂权有他自己的正义伦理,这虽不是其写诗的标准,但却成了他下笔的参照。诗人走进个人的生活,也是切入了这个时代的脉搏,他希望以厚重之文字来感受这个社会的心跳,以平视之姿来承担自我的责任。这可能无关多么高尚的知识分子气质,它就是来自一个人的良心,也源于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角度,并伴以平和的,真挚的,深沉的追问。当很多诗人选择以大开大阖之激昂闳阔来进入诗歌时,聂权走了一条“寻常”路,写最寻常的人,立足于最寻常的生活,这看似一条平凡之路,却也不失为写人生之诗的大道。他有一部诗集,名为《一小块阳光》,也是其同名诗作。从标题看,虽为“小诗”,却含深意,有着对日常经验至为凝练的重塑与再造。“一小块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落在桌旁的水泥地上//它带着秋日的气息/慢慢照亮一家人/清贫而温馨的生活:/旧但洁净的厨具/小客厅油漆脱落的木柜/白瓷碗、妈妈晨起做饭的背影/和桌边诵读声朗朗的孩子//秋凉了,风声和树在窗外晃荡/一小片阳光/却是那么亮,仿佛/让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温暖”。由一小块阳光引出的生活感慨,可能也有不少人尝试过,但感慨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就滑到了某种语言暴力之境,而无法转化为更内敛的诗意。聂权的节制性感慨,恰是其个人平淡体验后的自然诉说,他拒绝了狂欢,也无涉于在语言上炫技,仅遵循自己求得“寻常”的信念,那一切真实,便都可尽收眼底,也同构和共鸣于他写作的初心。
聂权在为《一小块阳光》这一诗集名称作阐释时,曾谈到了他的创作理念:“切入最平凡的现实生活,用最大程度的真实临摹,将这个世界上一部分人心灵中的阳光呈现出来。”无论人生多么卑微,生活怎样惨烈,我们活着的动力,肯定不是绝望,在向死而生的途中,可能那一小片阳光,就是爱与希望的融合体。诗人从不公不义中挖掘真相,从芸芸众生里寻找“活着的亮点”,也从平凡、平淡和平静中淘洗经验,那落在笔端的诗性文字,可能就是我们的希望之光。这是诗人将目光投向民间的体现,他从那些被遮蔽的背景中,也从被我们绝大多数人所忽略的个体与群体里,找到了属于这个时代的“乡愁”,它是诗人内心无法割舍的记忆,他必须记录它,见证它,并最终完成对它的自由言说和深度反思。当这一切冷的记忆诉诸笔端,它们在不经意间带上了诗人的体温,于是,不管是乡村记忆,还是城市经历,都被转化成了一种精神观照的产物。这些体验和经历一旦投射在诗人笔下,我们的记忆与感知之门,由此被开启;而关于生活本身的审美,也就相应地成为了我们和诗人之间的情感纽带,因为它是带着乡愁在书写自我独特的历史与现实。
二
聂权在写每一首诗时,都是将自己置于其中,他虽为书写者,其实也是参与者和亲历者。只有真正将自己放到诗里,他才会以感同身受的姿态去写出那些隐忍、微妙与内在的声音。诗人把自己放到诗里,这是危险的,如果处理不好,就可能成为一个全知全能的主宰者,沉迷于炫耀和自我絮叨,自己也就成了诗歌的敌人。对于聂权来说,他愿意且不得不去冒这样的风险。和凭借虚构与想象完成的“句法转换”不一样的是,聂权的诗几乎都取材于他真实的日常生活,“记录的是一个大的时代中一个普通个体生命的真切的爱、疼、痛楚和快乐,诗中的每一份情感,几乎都可在我过往的生命中找到对应的事物或事件”,这是聂权书写人生之诗的底色,他是在这样的底色上完成自己的创造,并赋予了诗歌以爱与痛混杂的美感和力量。
如果说聂权诉诸现实的写作是因为要直面时代的残酷,那么,他退守到往事中的选择,难道是他抵抗遗忘的途径?一段时间以来,他不断调动记忆,频繁还乡,以构筑某种历史感,当然,这种历史感的袒呈,并非刻意,它是诗人拥抱生活与记忆之后的自然流露。《两家人:五孔窑洞》《在六舅姥爷家,听香表姨讲故事》《土塬上的小驴子》《二十多年前暖崖村的一刻》《窑洞中的小鼠·偷什么》《偷酒·香表姨》等诗作,都是诗人返顾往事时的诗意回声,真切,温暖,而在字里行间又隐藏着浓浓的乡愁意绪。聂权从容稳健地道出的回忆,正对应了因时代变化所带来的心境之变,当他在讲述《油灯下狼的传说》时,我却从《奔跑》一诗中,洞察到了两个年轻人在贫乏里渴望向上的生活。诗人在叙事中逐渐靠近某种凝聚着淡淡忧伤的诗意,舒缓有致,但又隐藏着青春通往成熟的一种紧迫感。甚至可以说,这种阶段性的人生过渡,又何尝不是以“奔跑”的形式完成的。当所有的往事都随着时间流逝飘向了远方,它们化为诗本身时,就是诗人在向一个时代致敬,那是属于他个人的时代,因为那里铭刻着自我最真实的情感和记忆。
生命的活力在聂权的诗中,基本上都体现为一种向下看的眼光,这种诗意的营造,并不是因诗人要构建他的“世外桃源”,他所希望逃离的,恰恰就是那些被很多诗人所美化的生活。这种生活可能是浪漫的,在远方的,在高处的,总之是远离人间的,聂权对此非常警惕,他和自我、和生活的讨价还价,其目的无非是想从中找到最真实的那一部分。如果不与生活计较,大度里可能装下的皆是空洞,回到生活,回到现实,回到个体的发现,那就是在向离我们最近的现实讨要一个时代的标本。就像在《不忍》一诗中,他对我们习以为常的乞讨行骗场景的再现,其意图不是为了作翻案文章,而是客观地陈述事实,“我知道这可能/又是一个骗局。繁华柳巷口/一名中年男子的头磕得有力/冷风中的声音凄凉地/回响在下午的灰暗闹市:谢谢啊!谢谢啊!/但一床薄被裹着的不辨面目的老人/白发被寒风吹开,吹开/萧萧,似故乡山冈无遮拦的白杨/那一刻,我只看到/她只是一位老人;只知道/她也是一位母亲”。骗局背后,诗人所看到的,仍然只是这一幕凄苦的现实。即便是扮演和假装,这种毫无尊严的“行骗”,给当事人带来了什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又给诗人带来了什么?他通过记录场景和自我反思,更多的不是在向外界倾诉,而是在给自己,给多数人一个提醒:当面对无可申诉的人生时,我们是否还需要保持一种不忍之心?对他人的,对自我的,对世界的不忍之心。
任何一个诗人都可能会有他的难言之隐,有的埋藏心底,有的诸诉笔墨,皆以情感作为出口。聂权自然地偏向了那种为人生的痛感书写,他有时甚至是在逼视时代的暗处,将那些现实苦难、内心伤痛和灵魂之劫都展现出来,它们也可能正是温暖生活的内面与参照。我们不选择逃避,不刻意去消解,以探寻真相的方式靠近写作本身,那就是对生活至高书写精神的回应。
三
聂权极少去写那些非常态的传奇故事,他虽然也用叙事来完成对诗意之门的开启,但他并不关心怎样去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叙事在诗中只是一种形式,是诗意的一个载体,他所渴望达到的,仍然还要深入到精神和思想的层面,以找到对应现实的尖锐性和力量感。
尖锐是聂权这几年诗歌写作中的一个关键词。我印象至为深刻的,是他将与诗人张二棍的谈话写进了诗里,整个过程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惊心动魄,从其讲述来看,甚至有些不动声色。非洲母亲因生活所迫,到小饭馆卖掉了自己的孩子,“起身、送客/阳光斜了下来/小男孩,已经被做成了/热气腾腾的/几盘菜,被端放在了桌子上”(《下午茶》)。这“人肉宴”看起来如此普通平常,而如此罪恶,又需要谁来承担?诗人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也不需要追问,这个事件本身入诗,就已经足够引起我们反思了。人的处境与我们的立场有关吗?诗人有他的原则,他不是要暴露,而是要为世界的真相寻找一个恰当的表达出口。这出口关乎情感、本能、理性与良知,他由此进入,也从此出来,这一过程,终以诗歌的形式被定格于语言的空间。
出于书写者的良心与责任,有多少种失败的人生被诗人不厌其烦地演绎和转化?猎奇心态只是一时之意,但终究不会是长久之道,他还要从日常生活里发掘出永恒的诗性,并找到自我启蒙的途径。从其近作中,我发现,聂权越来越钟情于书写小人物、小场景、小事件,这不是乐趣使然,而是其眼光和姿态决定了他必须经过那条“向下看”的路,才能真正通往诗的自由王国。他写最后一个太监,写少年时遇到的理发师,写相亲的老男人,写十四岁的弃儿;他写经时光磨砺的铁卵池,写过去的圆白菜,写冬天的石榴;他也有感于各种自然或人生状态,比如写一个舒朗的清晨(《清晨》),写一个少年的不归路(《二月》),写一种孤独的恐惧(《惧怕》),写午后的温暖时光(《午后》)……在这些或直接或间接的书写中,诗人要么通过历史还原对话的场景,以尽力达到某种真实的再现;要么在恢复记忆和正视现实中去体验,让一段故事带出另一段故事,以抵制遗忘,守住诗意存在的诸多可能。
诗人从不讳言作为一个小人物的悲伤与快乐,因为他自认为是其中一员,他由此也有足够的信心来写出小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比如,他写那样一个人,就像是在写他自己:“他是一个小人物,半小时前/刚从琐屑杂务中脱身//没有一个人/能全得这世上自由的生活/蛛网般的现实/给他们大大小小的限制//踏着薄雪/快到家了/清凉的雪意迎面而来,吸入脏腑……”(《小人物》)这日常之诗中透出的平凡之意,就是我们多数时候的人生现实,诗人写下了它,就是在为平淡的诗意寻找属于它的位置。如果说《小人物》代表了多数人的人生景观,那么《不逊之心》,则真正将小人物的日常诉诸了细节的描绘:“瘦削如一根草的老男人,修草工/在给春日草坪浇水//他安静,专注/只看草/仿佛,那是全部。//他有一个胖妻子/永远在他身后嘟嘟囔囔抱怨/她又黑,又丑,有时/显现咆哮的嘴脸/他有三个儿女,乖巧孝顺,逐渐长大/仍穿着和他一样,贫穷卑微的衣裳//他慢慢臣服了这一生/——一个人,只有一生。/但是,命运之神!原谅他吧/偶尔的走神,身子的一动,他对你的/不逊之心”。修草工的人生境遇,是对这个世界上小人物命运最精准的注释,而这所有叠加的人生存在,又真正构成了我们当下写作的精神传统和现实内涵。
诗人写了这世上更多的无奈,就像他所看到的,“都是已甘于接受的面容”(《五十》),这不用去虚构,就已显得真切,也足够让诗人清醒。也正是清醒的立场,让他在渴求希望时,也自然地去审视,去批判,去剖析所身处的时代。“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对个体生命的各种状态的呈现,虽不完整,也未有足够的深度,方向却是正确的,从本质上说,它不应该是一种自我的暴露,而是一种个体的还算有勇气的自然的展现、自我解剖、反观与审视,不是对世相百态阴暗面的揭示,而是对平凡而滋味纷复的现实生活与美好灵魂的追索,它不是对人世间痛楚的一种搜寻,而是因我们共有的对大地厚重深沉的爱而生的一种挖掘,不是在抛弃根,而是在回溯源头,寻回‘诗无邪’的一个根系。”聂权如是说。这段真挚的创作感言,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他何以用批判意识来质疑、反观与审视,那是因为他心中有爱,有着切入灵魂深处的大爱。这种大爱让诗人在平视生活的同时,也促使他从生活中探寻日常诗意和人生内在的命运感。
作者简介:刘波,1978年生,毕业于南开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新诗研究,出版有专著《“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等。曾获得《诗选刊》杂志年度诗歌评论奖、湖北文艺评论奖,“后天”双年度批评奖等。
谢谢诗兄跟我们奉送,如此曼妙的诗性盛宴!高亮推荐,以期共勉! 挺欣赏老师的评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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