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智 发表于 2015-11-10 13:00

孙晓娅:风声万象草木经

孙晓娅:风声万象草木经
       
    在当代诗坛,李小洛是一位气质独特的70后女诗人。她居住在秦岭以南、汉水之滨的安康小城,在那里尽职地做过十年职业医生;5岁开始画画、17岁开始写诗,20岁开始在网络和刊物上大量发表诗作……。这些经历累加起来,多少与她在当代诗坛上迅速崛起的声名略显错位:第四届华文青年诗人奖、郭沫若诗歌奖、柳青文学奖,当选“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度驻校诗人等。此外,她的年龄与看透人世的苍茫豁达、自嘲自省;她幸福的现实生活与悲凉虚无的情怀、独来独往的真诚;这些又构成富有诗学张力的谜题。
   小洛的诗,理性兼融感性,本真却不浅白,冷静流畅而不失温和空灵,简约生动中渗透着尖锐深刻;其个性鲜明的节奏感与清澈冷峻的语言为中国当代女性诗歌写作开辟了一条独到的审美之路。她的代表诗作《省下我》、《我要这样慢慢的活着》等对于这个浮躁的消费社会而言,不啻为一剂镇定药,是她馈赠给这个“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普希金)的时代一份真诚朴素的礼物——没有过度雕琢的语言,没有矫情的修辞,没有诗艺的炫耀,没有浮躁的物欲功名心,甚至不表彰大爱的磅礴、万象的恢弘。但是,她拥有真诚素朴,秉具悲悯关怀。
   小洛貌似清高,可是她在诗歌中的姿态很低,低到草木之中。一直以来,她关注易被人鄙视或忽略的小动物——乌鸦(《一只乌鸦在窗户上敲》)、蚂蚁、麻雀、蝗虫(《那些蚂蚁为什么不飞起来》)、关心蜗牛、猪(《我喜欢这样扬着头走路》)、燕子(《9月20日,燕子》)关心从不被人留心的“飞蛾虫瘿”(《 故乡道中》)……。她关心它们的孤独、遭际亦如关心朋友的存在;她与万事万物做心灵的沟通乃至视如己出:“麻雀、蚂蚁、夜深的风”,“我让它们在我的身体上筑巢/ 在我的眼睛里哭泣/ 在我的心灵里做梦”(《5月10日,筑巢》),情到深处,诗人感觉午夜中的自己“像一只被人类领养的小苍蝇/像孤独的药棉住在人民的伤口里”(《这个冬天不太冷》)。小洛笔下的小生命成为人类感情和欲望最具讽喻意味的参照,旨在警醒这喧嚣世界“人生是综合医院,是所有病人痴迷在换床的欲望里”(波德莱尔)。
    越过生命形态的藩篱,小洛诗中的草木谦卑而有情,无言含蕴着灵性,她是那么自在地深入草木精神的内部,赋予它们精妙灵动的情感、安静沉凝的心绪;如同姐妹一般诠释它们的魂魄、注入个体当下的感怀,浸润着其主体的生命感受、日常体验;她自然而然地书写它们的诗意情态,手到拈来地神绘着它们的情状。小洛钟情于心性上的“静”,她笔下的事物就是她内心的慈悯——以画面的方式呈现出来。《我叫它们什么》这首诗的题目带出一个对话场景,读罢却又直观地想起梵高的油画《静物,插满雏菊和罂粟花的花瓶》。在梵高的这幅油画中,紫色、橙色的罂粟狂野地绽放,几朵清新的雏菊馨香吐瑞,透出画家内心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爱恋。同理,小洛诗中簇拥的草木图景,鲜活纷呈,触手可得,它们是诗人内心的多维镜像:“矮的叫葡萄/高的叫白杨/胖的,叫菖蒲/瘦的,叫兰香/茂密的我叫它水盆草/稀疏,叫紫苏/缠绵,叫菟丝、山药/冷淡的我叫它们什么/那么我叫/铁梅、商陆和芨芨草”。不管是热闹的还是冷漠的,丰饶的还是清瘦的,不同情态和性格对应着不同的生机和心魂,无一例外,每一株草木都招摇着诗人的牵挂和关爱,与其说这是诗、是画,不如说是诗人聚焦世界的角度,它们让我想起了缪塞的诗句“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
    热爱自然、珍爱生命,小洛诗写的性别意识并不明显,她耽沉于存在与虚无,生命与意义,时间与死亡等超越性别意识的主题,并具有深刻的感受力和深度的透视力,思考成熟深切,敏锐犀利。她善于在日常的镜像中体味出精微的哲理,在瞬间的细节中升华个人的感悟沉思:在她的诗中,万象生长的秩序没有改变,“一切都按/原来的模样/只有我老了”(《一切都按原来的模样》),驰隙流年,韶光易逝,从“密封瓶里的蜜糖”的童稚到悄悄地变老,人世百岁,仿若弹指一挥间。这首诗恰恰应和了李小洛对时间的态度:“时间是我的敌人,也是我的朋友,它所给我的和拿走的是一样的,很多时候,馈赠就是索取。”原本沉重的生命主题,在小洛的笔下动静兼容,闪动着熠熠灵光。无论时光是馈赠还是索取,诗人感喟:人生最美的姿态就是“在路上”。
   小洛近期的诗没有庸常的疼痛感,她宁愿去关注“银制的器皿中央/闪着青铜的光”(《一切都按原来的模样》),渐渐地,世界和人事的苍茫无常带给诗人的隐痛不再牵制她的敏感。在《当风吹过他的墓碑和田野》一诗中,面向天地敞开胸怀的田野与由“石头和孤独”铸成的亡者墓碑形成触目的对比,诗人的喟叹和伤怀变得格外淡定,对逝者、生命和时间,即便是“有人告诉我/秋天之前我将死去/和紫色的太阳/田野里茅草上的晨光/草尖上的一滴露珠一起”(《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又有何妨?而诗人,宁愿“记住瞬间的力量/忘却痛苦的死亡”(曼德尔施塔姆《在淡蓝色的珐琅上》)。小洛善于捕捉瞬间的情感、善于从生活细微处寻得感悟,田野上空,风裹夹着粗粝或细腻、痛苦或温暖,吹拂了苍茫的时空,吹拂了诗人的诗绪,吹走了单薄的孤独感,它疗救了生者灵魂的创面和易折的脆弱,沉潜了红尘的喧嚣。四野为家的风触动了诗人狭隘的忧伤和小我的情思,她决定从死亡的畏惧与退缩中走出来,“我去找他,是在找一个深深的死亡/一个峡谷,现在我允许他离我更近/来和我一起同饮”(《故乡道中》),她顿然领悟到一切生命均需遵循“来得,去得,存得”的轨迹,她开始顺应和接纳,安静超然地介入死地:“当风吹过他的墓碑和田野/他不能总是远远地看着/远远地落在人群和队伍的后面”。当时间松开一度被岁月攥紧的手,风声带着记忆悄然从我们身边吹过,悲悯与忧愁,叹息与彷徨,时光展开的裂纹一并被风带走,死亡就在“我”如峡谷般纵深的命运里,谁都无需躲藏,唯有爱留下“只有爱情还死不瞑目/一只杜鹃和遍地的苦艾香/还站在这里,和黎明/一起出现在你到来/伫立,沉默的地方。”(《一切都来不及了》)如同曼德尔施塔姆选择“回到沉默的泰初”,“让词句还原为乐音/让心羞于见心/而与生命的本原融合”(曼德尔施塔姆《沉默》),小洛在《沉默者》一诗中以沉默消解刻骨铭心的表白,她宁愿平凡地“变回一株菠菜”,“选离你最近的一种”,“停下来,不再生长/一直沉默,一直病着”,以爱对抗枯萎与荒凉,以平和的真实消解迷离的梦幻。显然,小洛从爱情与亲情的粘着或空泛的感怀中跳脱出来,赋予它们以素淡、平凡,省去了浓情蜜意,省去了苦恼攀附,却渗透着浓郁深挚的情感。
   除却死亡,对存在的思考是小洛长期以来关注的问题。小洛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她不离不弃的安康小城——“哪里也不去了,就在这个小城/坐南朝北,守着一条江/这是我最后的地址/一封信可以到达的地方”;一个是她灵魂赶赴的精神故乡“一封信也不再到达的地方” (《安康居》)。前者是诗人当下置身的居住地,后者是“我们失去的故乡”(米沃什《吹弹集》)。在寻找精神故乡的途中,繁复的现代生命从萦绕的梦幻中沉淀下来,小洛由在场的介入参与转向退场的悟彻。从《我正走着的这条路》、《我说的牧羊人》这两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小洛没有放弃过突围,早些年,在《我要把世界上的围墙都拆掉》一诗中她就表达过祈望拆除堵墙,扩张自己向往的世界:“我要把世界上那些篱笆都抽开/ 栏杆都拔走/ 把那些围墙都拆掉 …… 在这个世界上/ 太阳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 花朵想在哪儿开放/ 就可以在哪儿开放”。不同于《当风吹过他的墓碑和田野》一组诗中的其它几首作品,《我正走着的这条路》、《我说的牧羊人》表达了诗人对某种神秘力量的渴望,是内心回归的诉求,也是探索生命潜力、超越自我的呼唤,具有超验而强烈的精神引导趋向和主体建设的意味。从这两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试图从自我的视域中走出,借助陌生的他者身份,思考个体生命可延展的径向,借助诗歌寻找永存的精神空间,打开通向永恒的密道。不难看出,小洛在有意识地突破多年来已经形成格局的写作范式,她在寻找突围的可能——犹如持灯的他者、犹如离乡的牧羊人。七天创世,她有为诗歌写作重新创世的尝试精神,她在挖掘生命的哲理。但是,必须给予提醒:在寻找光芒和意义的途中,诗意往往会被光芒过度地牵引,不经意间,多少会削弱诗歌内涵深长的回味,由此,文本的内核也会变得模糊起来。诚然,好诗的最高境界要留有空白,前提是葆有穿透人心的震慑力和唤醒沉睡的击打力度。
    从走上诗坛伊始,小洛就拒绝华丽的辞藻、繁琐的诗歌技艺,崇尚坦诚率性,凝练简约;多年来她始终坚持着干脆的重复、铿锵的顿挫(小洛诗歌的节奏韵律是其诗歌独有的灵魂)、反抒情的个性化写作,与其说这是她过于成熟的清醒和自信,不如说是其对现代汉语诗歌本质的洞见。近来,她沿着自己开辟的诗路欲走愈远,愈走愈超然,愈走愈渴望突破、不甘停滞。期待她早日完成适合自身内在气韵和精神向度的写作风格的蜕变。

孙晓娅,女(1973-),吉林长春人,文学博士,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副主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诗歌研究动态》执行主编。

转自《诗刊》2015年第8期上半月刊

子麦 发表于 2015-11-10 21:31

拜读欣赏《风声万象草木经》!非常有深度与力度!学习。问好白兄!

十二的张井 发表于 2015-11-10 22:18

找一点李小洛诗看看,谢谢老板推荐:lol

王珍彬 发表于 2015-11-11 14:50

深入浅出,纵横有致的诗评!拜读学习!谢谢白老师!

安文 发表于 2015-12-5 08:46

好评,安静学习的地方。

大原飘风 发表于 2015-12-5 11:25

云南杨光 发表于 2015-12-14 20:01

学习老师的精彩评论,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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