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佳诗人】草木经——067
草木经范恪劼
第一片叶：所有的熟稔都会打破
出门向北，三十里
等待早晚如故，黄河唱喏，大堤卧揖
等待是一种由我的指认
等待也是一种有我的臆想
等待还是一种任我的霸蛮
其实大堤抱着的是河水
其实河水依着的是草木
而芳草和杂木恣肆着的是大化使蛊的回黄转绿
它们，亦在亦改；它们，常在常新
我终于承认，与其说我向往的是等待
不如说赶赴的是起惑不已的叩问
所有的熟稔都会打破
那些在一次次靠近中建立的熟稔
那些在一次次辨认中读出的陌生
轻车什么时候失去了熟路
滚瓜什么时候并不一定烂熟，提头之后
尾巴什么时候湮没于迷雾？
从启程开始，走山川过四季
从临镜自视，叹流逝修憧憬
我披着多少熟稔又接过多少陌生？
于是大河如见我只看见了河
于是镜像如成，我仿佛在拂尘净面后依然囫囵如昨
草木如经，大河日夜默诵
人寰里匍匐与行走的尘身，已经忽略过多少挂着露珠的神谕？
第二片叶：乘着草色去接水
这时候，我会席地而坐
看时光一个半晌里从老到新
也会躺下来，在杨柳絮语蒹葭摇曳中
触摸泥土上生生不息的恒温
随草色接水，看黄龙向东
我开始像草木一样——
坦荡着自己的渴望：阳光，雨露
珍惜着自己的天赐：泥土，轮回
迎迓着自己的恩典：兽族，鸟群。
是的，我喜欢根茎根须在泥土中蜿蜒挺进的欢畅
也我艳羡枝桠枝叶在天空下随心舒展的自由
我更贪恋水依着裙裾的呢喃
雨沐浴周身的熨帖
风拂动腰肢的惬意
牛羊啃噬的劲道
刀犁刈割的轮回
我知道，草木有着不死的命
就像大地的腹部里有着的无尽种子春风吹又生
如果，大地最后接纳我如一颗草籽
诸神在上，那是我一世的荣光，请允许我现在就开始歌唱
而此刻我是一片随心放牧的叶子
哪一道神光会将我挂在朝阳辐照的枝头？
哪一次雨露会让我探出泥土清芳的掩护？
而此刻我是一根蒸蒸日上的根茎
哪一阵风会让我轻飏青云后，
在只有岩石、草木和鸟鸣的山坳舒心地摊开四肢？
我已经信然自己草木的本命
我已经习惯生活的荒地
我已经熟练将忧伤和创伤借草色掩藏
我是花园口和南裹头那棵自起经纬的野草
我是菜园村和邙山下那株自打经谱的灌木
第三片叶：一群羊或故乡
四季为何一直走动，恒在的为何总有一群羊？
南岸有，北岸也有
这些浮在河岸缓缓逡巡的云朵
食草，也食南来北往的沿河风
牧羊人袖着手，吆喝不喊，鞭子不挥，也不撵不追
偶尔摸出酒瓶，灌一口，飚起一串黄曲儿，震得日头晃悠
每一次，我都看见这些羊群出没于大河两岸的任何一个村庄
每一次，我都看见爷爷父亲兄长抱着一辈子不会放下的牧羊鞭
而我，只是这云朵中最近似的一枚
不是潜伏不是伪装不是错觉
也不是白日梦，哦，有一天我真的咩了一声
那时辰，河心飘起了气垫船
那时辰，河心又加入了机动船
那时辰，河心一直有的是打渔船
高楼和酒店渐渐逼近河岸，甚至一些伸进了河滩
我不止一次，被它们宰杀烹煮烧烤还用滚汤涮
是这些牧羊人，以及这些钟爱绿草和树叶的食素者
一次次捡起我的骨头和魂魄
我才能够为大河正名，就像我的羊群兄妹承袭着
来自裴李岗、大河村、二里头的余脉流风
第四篇叶：草是谁的命
它们的喁喁之语渗入长河的每一道皱褶
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这些七颜六色的杂多
这些互为揖让的野性
这些沉陷在兀自轮回中的生生世世
高和低如何界定
轻和重何处称量
菜色和草色哪一种更接近生命的真容？
燃烧过的两岸，风霜后的两岸，葳蕤后的两岸
为什么总有醒目如疮疤的灰烬？
视若无睹的白苏、铁苋菜、莳萝草各自打坐
苜蓿草、三叶草、百喜草
无风时如佛，有风时摇摇若仙
野燕麦和鸭跖草，围起自成一体的山寨
野豌豆和筛罗秧，合纵连横，搅浑一地森森绿意
这些农耕后裔早已不详其名的有根族
一次次接受鸟面鹄形的册封
一回回以毒攻毒，扑灭掉多少中烧的饥火后
戴上了菜名的桂冠
这些开水煮一煮就可活命的救急草
这些一路随着草民不断从良的草木们，
它们是马头兰、长生韮、苦菜花、龙爪菜、马齿苋、水蓼、荠菜、水芹和蒲菜……
还有它们永远的野性
是的，野性！
我看见晨醒暮睡的车前草
一次次在惯性的车前死掉半条命
攀援成性的猪殃殃未必遇猪必杀
入田则倒伏成灾，乂之入药，
摇身一变活血草，偏能清热解毒利尿散瘀消肿止痛
大利跌打损伤兼治肠痈疖肿
花园口真的接通花园
牵牛花一松开牛郎，就攀上花园房的罗马柱
爱看兰花指捻一朵野菊花逗引贵妇犬
蒲公英随时等待损叶断根，煎服的文火里
谁的嚣张一升再升，谁的暗疾消褪到月明星稀？
草是谁的命，木是谁的骨
大河流淌的汁液又是谁的血精？
谁最后不是躺下来吃土
谁的坟茔高贵到拒绝扎根的植物
谁的五行独立于金木水火土？
第五片叶：逆流河顺流河
他为什么走过去从不回头？
父亲河
她为什么走过来无始无休？
母亲河
在中原，能够抽痛大地的粗粝男人叫黄河
能够让黄土怀孕肚腹饱满脸色丰润的
还是黄河
在中原，躺在黄土上喂乳的温存女人叫黄河
一旦站起来，花园口柳园口都是这女人的
血污之口
站在一条向东的河流中
肉体想哭，心想爱
穿行在顶着蓝天的树木中
脚步想扎根，目光生蓝
灯火远处次第明灭
灯火河心被风摇活
灯火拉我到黑暗中操练摸索
一头是黄土在故居已湮灭的留魂所
一头是流进去找到水找不到自己的苍茫海
春天她躺下来杂花生树也生草
夏天他坐起来阑风长雨也长谷
秋天她站起来金风送爽也送福
冬天他跑起来漫天飞雪也飞龙
逆流乘桴，顺流浮海
肉身陷在四季里，中原是天下之中的那种远
雪上听，草上读
心目洗在流水里，大河在中原不止是绕过几道弯
他抱过千山万水为什么只染一身黄土黄？
父亲河
她吻过万水千山为什么只留一口清水清？
母亲河
第六片叶：我见
我看到一个打鱼人，踩着一只铁皮舟
把黎明里摇进古柏渡，又从邙山角撑出黄昏
我看到一个牧羊人，领着一群羊
啃下四月芳菲天，吐出十月一串云
我看到一个拾荒人，踩着一辆三轮车
口哨抱起漂流木，情歌熏醉岸上柳
我看到一个巡堤人，扛着一把圆口锹
左岸挖掉一块青，右岸长出一节红
黄河永远在远处，只能用来述说和遥想
贴着黄河胸脯栖生的都是裸身的孩子，我是
花草是，树木是，我们一辈辈的是
第七片叶：河过邙山
行到此处，终于放慢了情思
一路上，从下凡开始
这女子都急三赶四，好像前边定有一个命
那些巉岩峻石，一再横着胆儿劈面拥上
她顺势推一把再闪一下，妩媚
且任他人渴，直到露着金色
扇面胸肌的邙山并行二百里
始信，黄土能流进血管也能润入肌肤
他和自己，真的是一路人
这时候河到中游与下游之界
这时候河躺在中原邙山真忙
第八片叶：我绕过千山万水
芦苇青，百草青，旧事影子青
水还瘦着，汛期仍在山川外鼓噪
白鹭才叼几天日子，黑水鸡已经儿女成群
沿着大河是海的汪洋，沿着心河
是断了根的故乡。左左右右
堤岸比水守得宽厚，我比堤岸坐得深长
河到八月，水在路上，我绕过千山万水
没有走远，只随着阵阵草浪泅渡
从南岸到北岸，从身旁到乡音汇集的地方
附记：范恪劼，曾用名安皋闲人。郑州某高校教授。有诗文见诸报刊及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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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亮灯编号。 高山松 发表于 2015-9-25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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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关注，新来门前，期待扶持指导！ 颇具实力的一组！ 吴茗 发表于 2015-9-26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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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朋友，佳节快乐！ 浮光 发表于 2015-9-29 17:42
欣赏，学习佳作！
深表感谢，佳节祝福！ 安皋闲人 发表于 2015-10-2 10:22
感谢朋友，佳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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