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续冬:宇宙是扁的:中国当代诗歌中的异域旅行写作
“宇宙是扁的”这个题目来自诗人臧棣一首诗的标题,这首诗写于2000年5月臧棣旅居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执教期间。臧棣显然很看重这首诗里传递出来的某种讯息,否则不会用这首诗的标题来命名他2008年出版的一本诗集。但这首《宇宙是扁的》到底编织了怎样一种经验抑或想象呢?我们很难直接从这首诗的表层摄取到,因为这首诗和这十多年来臧棣的几乎所有诗歌一样,充满了饶舌、意外和高贵的含混性。
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新闻时,
我正在厨房里
切黄瓜片。两根黄瓜,
我刮去表皮,
将它们切得又圆又扁,
这只是一种结局。
将切好的黄瓜浸泡在
香油、盐、米醋的小世界里,
则牵扯到另一种结局。
多少人来吃晚饭?
有没有不速之客。
多少真正的营养互相矛盾!
或者,同样涉及到结局,
为什么我喜欢听到
有人在黄金时间里播报说
宇宙是扁的。
妙,还是真的有点妙?
我的预感说不上准确,
但强烈如光的潮汐。
正如短时间内,
我在厨房里看到的和想到的——
案板是扁的,刀是扁的,
不论大小,所有的盖子
都是扁的;图纹并貌,
只有盘子不仅仅是扁的。
面具是扁的,真真假假,
药片也是扁的;甚至
最美的女人躺下时,
神也是扁的。
如果对这首诗做一个粗暴的散文式减法,它大概说的是:“我”在厨房里切黄瓜片,同时在收音机里听到一则奇怪的新闻宣称“宇宙是扁的”,于是“我”的思维开始奔溢了,觉得所有在厨房里看到的和想到的都是扁的,“甚至/最美的女人躺下时,/神也是扁的。”而在我看来,这首诗的诗艺魅力正在于这句无端且强行嵌入诗人头脑的、魔咒一般的“宇宙是扁的”所引发的超现实主义自动写作式的联想,与诗人的旅居状态之间构成的一种饶有意味的张力。
诗中的一些细节强化了这种张力。臧棣写到切黄瓜片是为了请客吃饭(“多少人来吃晚饭?/有没有不速之客?”),这是对异域旅居状态下“主/客”关系的一个有趣的颠覆,这和“宇宙是扁的”这句话所引发的他乡与故土叠加在同一个平面上的地理想象相应和。诗中还写到切好的黄瓜片是浸泡在“香油、盐、米醋的小世界里”的,作为一个深谙当代世界文学的人,臧棣当然知道“小世界”一词最常见的延伸义:戴维·洛奇(DavidLodge)在《小世界》里描写过的那种跨国学人圈,而这种引申义恰恰又是臧棣本人旅居状态的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自我指涉,这个把“小世界”无限放大的结果,或许就是那句咒语般的“宇宙是扁的”。
“宇宙是扁的”这句话很容易让人想起一本经济学领域里平庸的畅销书,ThomasL.Friedman的那本TheWorldIsFlat,这是一本粗浅地谈论经济全球化的小册子,但“宇宙是扁的”与经济学意义上的TheWorldIsFlat不一样的是,我愿意把这句话误读成一种独特的与旅行有关的跨文化经验:在旅行中,故土与他乡、西方与非西方、发达地区和欠发达地区被一种颇具文化创造力和整合力的心智强烈地压缩、挤扁在同一个想象维度上,这种压缩、挤扁并非经济全球化论者们所鼓吹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是让“你/我”固有的文化差异以一种更剧烈的、近似于短路的方式在旅行过程中随时引爆。
有意思的是,上面提到的这种独特的跨文化经验,以各种不同的面目集中出现在2000年代以来一批中国当代诗人的作品中,比如西川的《曼哈顿乱想》、韩博写于美国的诗集《第西天》、臧棣写于美国和日本的一系列诗作以及我本人写于南美洲的一些作品。虽然任何的旅行写作都同时具有建构他者和回溯自我的双重指向,但与西方现代诗人的异国旅行写作(比如伊丽莎白·毕晓普在巴西的写作、艾伦·金斯堡在中国河北保定的写作)相比,中国当代诗人的旅行写作中很少有单纯的猎奇、狂喜、不加反思的异域恋物癖和不加清理的乡愁,而是隐藏着更复杂、更饱满、更有活力的跨文化创造力和对话诉求。在西川的《曼哈顿乱想》里,这种‘你/我”之间文化经验的短路所造成的爆炸般的谵妄式奇语从一开篇就携带着巨大的批判能量:
终于明白,是中国人,就没办法:你头上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盘旋如一架架直升机(只是没有声音)。他们追踪你来到曼哈顿,在你的头项捶胸顿足(只是没有声音),要求你承认天使不是少年,而是老人。
与这首用历史纵深与现实罅隙中的中国和“像一本书被划得乱七八糟的曼哈顿”互相反诘、互相拆解进而让“东/西”方突兀的两极被挤压出近似“宇宙是扁的”之效果的作品相比,韩博《第西天》中的《第二十三天》则用一种刻意的老辣和冲虚把被拟声为“哎噢哇”的Iowa语境与东亚的自然神韵、精神旨趣整合、压缩在同一个极简的平面上:
北风野餐落木,
山谷夺胎换骨。
黄约翰参禅,参差
鸡虫一片:哎噢哇。
这十年来,非政治原因、非移民背景的跨国经验在中国当代诗人当中成了一种不容忽视的文化资源。随着中国当代诗人异域旅行写作的作品份量不断在增强,把它们放置到“旅行写作”的研究框架中加以考察是很有必要的。对旅行写作(TravelWriting)的关注是近些年来在后殖民和跨文化语境下重新被激活的一个学术热点,在新的研究视野里,旅行写作的关注范畴不仅包括游记、旅行随笔和信札等非虚构文体,小说、诗歌等虚构性文体也是极其重要的分析对象。旅行写作研究的基本范式是通过对作家、诗人的跨文化行旅所衍生的作品进行解读,爬梳埋藏在写作深处的认知与想象、僭越与建构、国族与身份等问题,进而形成对不同文化之间的知识/权力关系的再反思。
在国际学界,旅行写作的研究范式所处理的,多是拆解欧洲与亚洲、拉丁美洲、非洲等非欧洲地区之间的书写与被书写、认知与被认知的历史关系,比如MaryLouisePratt的Imperialeyes:travelwritingandtransculturation。与中国有关的旅行写作研究,重点也在不同时代的西方探险家、传教士、知识分子和作家的中国之旅,比如DouglasKerr主编的ACenturyofTravelsinChina:CriticalEssaysonTravelWritingfromthe1840stothe1940s。关注中国作家和诗人、特别是当代的作家和诗人在异域的旅行写作现象的研究却比较少。当然,谈论华裔移民写作、中国作家和诗人海外写作或者流亡写作的比较多,但那是流散写作(DiasporaWriting)的范畴,与TravelWriting不是一码事。
如果我们用TravelWriting研究常用的“自我与世界”、“差异与认同”、“中心与边界”这样一些管道去疏通中国当代诗歌中的异域旅行写作的话,我们会发现与西方学界处理他们自身在非西方地区的旅行写作时所得出的不大一样的结论:中国当代诗人们常常会把地理经验上的世界迅速内嵌为一种自我的延伸,文化差异会被迅速挤压为自我内部的富有强烈的意义增殖能力的悖论式对话机制。这不由领人想起对“世界文学”一词的不同理解。对这个词最新的阐述来自于哈佛大学的大卫·戴若什(DavidDamrosch),他把世界文学定义为一种流通范围越过了本民族边界的文学(literaryworksthatcirculatebeyondtheircultureoforigin,eitherintranslationorintheiroriginallanguage),在一篇谈论北岛的文章中,他把北岛的诗歌作为他的“世界文学”定义的标准案例。而在中国当代诗歌的异域旅行写作中,我们则看到了对“世界文学”的另外一种理解,一种向内的世界文学:在汉语的个体书写中吸纳并消化世界。
2010.12.20
原载《诗东西》创刊号(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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